幸存者(35)

　　过了很久，楚门叫了“博士”，然后抬头望进这双有蓝色宇宙的眼睛，道：“我不喜欢他那样叫你。”
　　博士不知为何笑了下，然后他解开袖扣，将衣袖卷了上去，露出精瘦的小臂，上面刻着DW16。
　　“其实他说的没错。”博士沉默了一会，又说，“当年图灵六代一直在尝试制造出无限接近人类思维模式的智能人，我是第十六个。他命令我跟随人群生活，以此学习人类行为。
　　“可是实验没有成功，我学不会人类的思维，甚至连最基本的交流也有问题，所以我也是第十六个残次品，我之前的十五个，在淘汰后就被销毁了。
　　“我很幸运，能留到现在。”
　　楚门并不能接受这样的解释，博士讲完后，他立即反驳道：“你怎么可能学不会。”
　　博士将袖子放了下去，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楚门，你应该允许我不聪明，也许我就是笨蛋呢。”
　　楚门很努力地想要想象成博士在人群里努力学习的样子，但他无法将那个样子的博士和眼前的博士联系在一起。
　　似乎从他认识博士起，博士就像是末日天空上的太阳，永远发光，永远出乎意料，永远无所不能。
　　楚门侧过身和博士面对着面，看到他眼里已经不是很清晰的蓝色，有些不想移开视线。
　　博士不需要眨眼，于是可以迎上楚门的视线，缓缓解释道：“瘟疫爆发后，图灵六代提出一项繁衍计划，就是将人类的记忆复制在芯片上，继而安在机器上，这样人类可以脱离肉体生存……”
　　后面不用博士说，楚门也能猜到，这样的计划几乎不可能为当局所接受。
　　更何况，计划只是理论研究，并没有足够的案例支撑，为了让政府认可，图灵六代以身实验，结果却没有成功。
　　“其实他本来可以不选择我。”博士叹了口气，半是惋惜半是讽刺，“当时为了让图灵六代停止实验，政府强制收回了所有智能人，我只是个预备销毁的残次品，因此留了下来。那时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楚门隐约猜到了什么，又不甚确定地看了眼博士的手臂，问：“那实验的失败，和你是……有关系吗？”
　　大门突然被推开，ST404一脸怒容地看向博士，道：“当然有！如果不是因为他，老师怎么会失败。”
　　“你怎么偷听。”楚门有些不满道。
　　ST404没有给他任何眼神，只是瞪着博士，道：“这是我的地方，我想站在哪就站在哪，不是吗？”
　　博士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微点了点头，继续道：“是，也许是我的残缺，才让图灵六代的意识无法融入吧。”
　　ST404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道，“不止如此，你没看到过完整的实验记录吧。”
　　楚门对于太过专业的名词有些听不懂，但博士的表情并不好看，楚门直觉他现在心情很糟糕。
　　根据ST404所说，博士在接受图灵意识的过程中，本该是待机状态，但不知为何他突然开启了系统。
　　这个过程中，博士通过自动分析图灵的思维模式，将图灵的经验转化为数据，继而转化为自身运行的规则，以此训练出可以模拟人类大脑思考的深度神经网络，完成了自我进化。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意外，导致了实验失败。
　　博士几不可查地皱起了眉，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臂，过了会，他才抬头看向ST404说：“我不知道。”
　　博士确实不知道自己会在实验途中运作，更不知道实验的过程是什么样。
　　事实上，那场实验没有任何人通知他或者征求他的想法，他只是突然被待机，又被运上实验台。
　　等到他醒来，只看到了空空如也的实验室。
　　没有人管他去哪，他一路从实验室走下楼，走到大门口，走到已经面目全非的世界里。
　　他迫切地想要融入人群，想要看到人类如何微笑如何哭泣，如何用一双眼睛传递感情，又是如何用一张嘴诉说历史。
　　他只是想找到能够和他交流的人，一直在找，然后直到人类彻底灭绝。
　　ST404似乎也察觉到博士情绪的变动，他像是终于出了一口气，道：“16号，是你害了他。”
　　“根本不是。”楚门突然出声，并不友善地看了ST404一眼，然后才重新看向博士道，“是他创造了你的残缺，他毁在自己，根本不是你。”


第31章 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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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斯开湾的天气总是变幻莫测，快入夜时起了一场风，海浪被高高吹起又砸回水面，不消片刻沿海的一片就下起了暴雨。
　　水珠拍打着阳台的窗户，从房间内听像是珠子落在地毯上，沉闷而断续。
　　楚门瘫在床上发呆，过了会便觉得房间内闷得很。
　　ST404叫走了博士，不知谈些什么。
　　本来留了莉莉安陪楚门，但楚门一想到莉莉安的身体里其实是人类的大脑，便有些毛骨悚然，就拒绝了这个提议。
　　楚门实在不愿意待在这个地方，比起和这些半人半机械的生物相处，他宁愿回研究院和“瓦力”待在一起。
　　博士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楚门又想起博士手臂上的符号来，也许博士正是因为那些被判定为残次品的日子，才对图灵产生了厌恶的情绪。
　　图灵造出了他，又不对他负责，而他却必须为图灵的死负责。
　　这本来就是一件不公平的事。
　　博士打开门，走进来叫了声楚门的名字，楚门才漫无边际的回忆里抽出身。
　　“累了吗？”博士走到床边坐下。
　　楚门坐起身，摇了摇头，又问：“你们聊了什么？”
　　“他想见到图灵。”博士俯身过来，伸手将楚门贴在眼睛上的头发拨开，“但我没有办法。”
　　楚门眨了下眼，看到博士近在咫尺的脸，很快博士又直起身，只是他的视线从没离开过楚门。
　　楚门有些好奇，问道：“图灵六代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博士沉默了会，客观地说了两个字：“天才。”
　　外面忽然炸了一声雷，透过阳台窗帘的缝隙，能看到一瞬而过的闪电。
　　楚门伸手扇了扇额头的汗，感慨道：“评价好高。”
　　“意识转移的理论，在很多年前就提出了，只是没有人能克服其中的难关，但他做到了。”
　　博士站起身走向阳台，伸手握住了门把，转动手腕，然后楚门听到一声锁芯断裂的声音。博士拉开门走进阳台，将窗帘拢了起来，又打开窗，留了一条缝。
　　风顺着缝隙卷进来，吹散了空气里的闷热。
　　此时的天是灰的，像一盏灯蒙在后面，总有些光从厚重的云层里透出来。
　　雨声更清脆了，博士站在门边，阻止了门关上，也让湿润的海风味飘进了房间，遗憾道：“今天晚上的紫外线是二十年来最微弱的一次，可惜天气不好。”
　　楚门坐直了身，和博士隔着几步的距离，一起看向窗外。
　　其实此刻连月亮也看不到，外面并没有灯，只有像是营养不良的天空和越来越大的雨，但楚门还是说：“挺好的，我喜欢下雨。”
　　博士不知在想什么，他盯着窗户上雨珠滑过的线，很久后突然问：“楚门，我还没有问过你，你想留在这里吗？”
　　楚门看了他一眼，问：“我想留下的话，你会让我留下吗？”
　　“不会。”博士仍然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地解释，“永生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美好，死亡恰恰是限制人类贪欲和激起人类创造力的事物。”
　　楚门从他身上移开视线，重新看向窗外，天边又划过一道闪电，雨似乎更大了些。
　　“但我想知道你的想法。”博士又说。
　　楚门静静等待着闪电和雷声过去，然后问：“他们以前真的是人吗？”
　　“是。”博士回答得很快，“是和你一样的人类。”
　　“算了，这里的空气不好闻。”楚门摸了摸鼻子，“好像我喜欢土地，更胜过喜欢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