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27)
博士伸手将楚门一些被压在帽衫里的头发拨出来，用很自然又直白的语气问楚门：“想要奖励吗？”
楚门怔了下，觉得脸在发烫，心脏包裹着棉花，膨胀又柔软。
楚门回答的语气显得慌乱很多，“不，不用。”
博士应了声“好”，接着道：“那就算了。”然后他就放过了楚门，继续回到上一个话题。
“一开始，这三种说法都不那么绝对，人们认为尼安德特人的灭绝和恐龙的消失一样，是多种因素作用下的结果，但唯独有一点，人们不愿承认智人和尼安德特人曾发生过基因结合。
“尽管有研究证明，部分现代人体内有4%左右的尼人基因，也没有人愿意继续研究这部分基因对人体的影响，所以到现在为止，这一方面的研究领域仍然是一片空白。”
楚门并不关心这一场人种融合的真相是什么，但却对博士提出的观念很感兴趣，“为什么没有人去研究这些？”
“楚门，人类最了解人类，他们知道有些真相必须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博士很习惯用平静到几乎冷漠的语气，一点点为楚门剖析连楚门自己都看不清的人类本身，“人类能够维持表面上的平等，是因为他们始终相信在生物学上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你猜，如果人类知道基因的秘密，会不会引发爆炸性的种族理论。”
他说到这里，楚门也隐约知道了些什么，猜测道：“我的体内有尼人的基因，对吗？”
博士对他的猜测给予了肯定，“高达15%，你也比正常人的耐冷度高很多。”
“这个基因是我能活下来的原因吗？”
博士这次没有很快回答他，微微皱了下眉，似乎在思考如何向他解释，过了会，博士才说：“据我们的研究，潘多拉病毒的受体是3号染色体上的趋化因子，而恰好，尼人的基因片段也在这里，只是......”
博士又思考了会，更为慎重地选择了一种说法，“让你活下来的，是尼人基因和潘多拉病毒。”
楚门微怔，还没有消化这些事情，就看到博士关掉视频，转而打开了几份文档，是一些新生儿档案，但在健康状况那里都写明了“已逝”。
“尼人基因片段的大量出现，并非只有一例，然而幸存者寥寥。”博士一张张地翻过这些档案，这些新生儿最大的只活了三岁，最小的甚至出生及死亡。
博士顿了下，似乎在给他反应的机会，然后才继续道：“智人的基因具有极强的遗传性，导致在最初人种繁衍时，尼人基因就被压制，在后来的十几万年间，偶尔也有这些远超正常含量的尼人基因的出现，但没有人能够活下来。
“因为尼人基因里携带有天然的内源性逆转录病毒，RH与智人有天然的不匹配性，拥有过量尼人基因的婴儿天生便免疫力低下，细菌会激活逆转录病毒，从而导致死亡。
“你的胚胎就是这种基因的不匹配性，引发了胎儿和新生儿溶血症，但也正因如此，才让我发现了这份独特的等位基因。
“其实，你的身体本来支撑不了你活不到现在，我也查了你的档案，你以前一直在生病。”
楚门关于幼年的记忆其实很少，他努力回忆，也只能想起拥挤的房间，稍微翻身便能碰到的手臂，还有因为咳嗽不断抖动的床。
现在想起来，他的身体貌似一直不好，孤儿院的老师们也不喜欢他，好几次他咳嗽到耳鸣，就会被责骂。
其他的也就回忆不起来了，楚门觉得有些心酸，也许他正因如此才会被丢在孤儿院里。
他没有说话，手腕却忽然被人握住，他才意识到，自己正用力揪着衣角，指节泛白。
博士将衣服从他手里拽出来，用很轻的声音同他讲话：“楚门，你在伤心。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楚门回过神，松了力道，摇头道：“不用，你继续说吧。”
博士放开他的手腕，观察了会他的神色，等到确定楚门已经平复下来时，才继续道：“你很幸运，尼人基因虽然导致了趋化因子的病变，却使潘多拉病毒无法在3号染色体上附着，也因此你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那你为什么说，救了我的，还有潘多拉病毒？”楚门问。
“我说过，你是一个无法复刻的奇迹。”
楚门愣了下，他注意到博士的神色凝重了起来，连语速也慢了下来，“病变的趋化因子本来不足以维持你的生命，但由于病毒催化，受体基因簇得到了进化，能够顺利地防御和清除入侵病原体，所以你能活下来。”
楚门并不懂博士嘴里的那些名词，却从他神色里，隐约觉察到自己的体内发生了如何浩大的改变。
“无法复刻的奇迹”，意味着即使知晓了这一奇迹形成的原理，也无法做到繁衍新一代的人类。
博士叹了口气，近乎苦恼道：“进化本该是长久的过程，在这样特殊的情况下，受外界催化而完成的短期进化，我们称之为‘趋利突变’，对于这样的突变，人为进化的可能性为零。”
楚门心里刺痛了下，不是为人类的未来，而是因为博士此刻的眼神。
就像那时看到鲸鱼无法避免地死亡。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楚门不甘心地问。
博士摇了摇头，过了会，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喃喃道：“也许还有。”
“什么？”楚门猛地抬起了头，“需要我做什么吗？”
博士对上他的视线，却又很快移开，又隔了一会，他才道：“不，没有什么，没有办法了。”
楚门长舒了口气，故作轻松地拍了拍博士的肩，“不管怎么样，你已经尽力了，谢谢你做的这一切。”
博士并没有因此而轻松，随口回他：“这是应该的。”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楚门坚定地摇了摇头，这也是他一直想要告诉博士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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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人类简史》尤瓦尔.赫拉利
《基因论》摩尔根
《基因前传》陈文盛
《细胞因子总论》—趋化因子研究进展
《你我身上的尼安德特人》
第24章 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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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博士的脾性，楚门料定，无论奇迹多难复刻，博士也不会放弃。
毕竟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他一直在创造奇迹，从未间断。
关于死去的胚胎，博士也给了最好的去处，连同回收室里所有死去的婴儿，都被葬在一片背阴的山窝里，博士说这些山阴处最容易诞生生命。
发给楚门的视频里，博士在坟前立了一个小而精巧的石碑，上面写了“牺牲者”，博士不知用什么工具固定着摄像机，他做完一切，站在镜头前对楚门道：“按照你们人类的习俗，还应该烧些纸钱，但现在就不用了，等环境好转，我再带你来这里吧。”
楚门时常在电影里看到各种人在心脏跳动最快时说出不同的承诺，只是唇间的一次开合，往后要用生命去负担，所以人人都将得出承诺，却未必做得到承诺。
但那只是别人，不是博士。
楚门看到，视频里博士正将镜头对准那一片荒凉的土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好像此刻在做的只是和实验一样寻常的小事。
楚门伸手碰了碰屏幕，指尖抵在凸起的土丘上，很快，博士又看向镜头，伸出手关掉了影像。
手环在发光，警告楚门心跳过快。
他愣了好一会，然后重新点开视频，又播放了一遍。
即使不是站在冰冷的研究室里，博士还是和那一身轻松休闲的衣服很不搭配，好像他生来就该是冰冷而紧绷的。
唇色是浅的，眼瞳也是，迎着光时，楚门几乎要看不清他的瞳色。
一切艺术作品里的感情，都像是火，可博士不一样，他是永远不会燃起的冰，从皮肤到心脏，都是冰冷的机器。
楚门想，也许是自己没有经历过所谓浓烈的感情，也对人类社会置至生死之上的爱不能感同身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