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24)

　　“我知道。”楚门道，这话以前博士就说过。
　　“其实……”博士的声音不服往日的平静，夹杂了许多电流声，像是要坏掉一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造出保护区的，只要一点时间就行。”
　　博士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它并没有等楚门回答，又继续道：“我记得，你说过它会死的，我们做再多努力，也留不住它，楚门，你也是这样吗？”
　　不知是不是风太大，楚门眼睛发涩，他放下挡着眼睛的手，索性迎着风，任由声音被吹散，“博士，一切生物都有追寻自由的本能。”
　　他知道博士听得见。
　　博士睁开眼，站了起来，它收回手，复杂地看着鲸鱼身上的伤，问：“现在地球的环境太过恶劣，没有磁场保护，宇宙高能粒子长驱直入，太阳风席卷大陆，地表温度不断升高，阳光会灼伤皮肤，空气让人无法呼吸，即便是这样，你仍然要自由吗？”
　　楚门后知后觉地低下头，发现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通红一片，一碰就疼，已经晒伤了。
　　而这只是傍晚，如果在正午，阳光的威力无法想象。
　　楚门说：“我要。”
　　博士终于看向他，声音冷静了下来，“我做不到，我无法给你自由。”
　　“那你也要为人类建立保护区吗，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层面的囚禁吗？”楚门心情复杂，“创造与被创造之间，从来就不存在自由和平等，你以为你在爱众生，可你从没问过众生，究竟愿不愿意接受这份爱。”
　　“我不需要问众生，因为我做的是正确的事。”博士终于离开了鲸鱼身边，它将拉了楚门一把，将楚门拽进鲸鱼身躯下的阴影里，“如果这是原来的世界，无论你多么具有研究价值，我也会给你自由，可是现在我不能这样做。”
　　博士指向海面，“你看这片海域……我们用了十年，从这里打捞出来的垃圾放满了满满一个足球场，即使这样，我们仍然无法彻底净化它。生态的一环一旦被破坏，就很难再恢复原状。”
　　“可既然生态是被人类所破坏，那你何必要留下我，你们智能人做这世界的主宰不好吗？”楚门问。
　　博士的神色忽然变得更为哀伤，它眉心微蹙，像远处连绵的峰，“楚门，我们举不起神的权柄。”
　　这话听起来莫名像什么古罗马诗人说出的话，楚门隐约猜到了什么，心里却乱成一团，不知该从哪里开始整理。
　　“我说过，我们是科技的巅峰，也是终点。”博士叹了口气，道，“任何一种生物的存在都是自然最好的安排，人类也是。况且……只有人类才能创造奇迹，我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只能做到继承，而不能发展。”
　　博士不再看它，目光却是涣散的，不知落在哪里，隔了很久，它才又道：“楚门，我们救不了地球，只有你们可以。”
　　楚门手环上的红光亮了起来。
　　其实不用手环提醒，他都能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嗓子干涩又紧，说出的话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所以你在我身上做的一切，还有回收室里的婴儿，你繁衍人类，都是为了重建地球……这些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说了，你会信吗？”博士反问，“你们造出了我们，却又不肯承认我们。”
　　楚门一下被噎住了，他忍不住问自己，会信吗？
　　如果没有见过植物室里捧着铁线莲的博士，如果没有见过衣领上落着油菜花瓣的博士，如果没有见过跪拜一条生命的博士，他还会信吗？
　　答案几乎不用思考。
　　有什么从脸上划过，落在地面上，在沙子里砸出一个湿润的坑。
　　“那你为什么现在愿意告诉我了？”楚门问，一张嘴，吞了一口酸涩的风。
　　“我不知道。”博士摇了摇头，像一个解不开难题的孩子一样无措，“我只是个机器，我不应该有感知，可是现在，我觉得累了。”


第21章 维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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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累了。”博士伸出手为楚门擦去眼泪，声音却像眼泪一样苦涩，“我好像不懂你们人类，也搞不懂一切生物，我很羡慕你们与生俱来的共情能力，也很努力地在学习情感，可是……楚门，我不懂，我不明白自由对你而言究竟和一碗粥，一件衣服有什么不同。”
　　博士的数据库里，装着世间所有问题的答案，什么时候起风，什么时候落雨，该如何培育花草，如何饲养动物。
　　可是这里面从来没有哪句话教给他，该如何理解万物的想法。
　　一直以来，他只是想恢复这个千疮百孔的生态，可似乎越做越错了。
　　右臂被水淋湿，不断火花蹦出的声音，博士恍若未闻。
　　楚门脸色变了下，伸手去扯他，“我们回去吧。”
　　博士缓慢地扫了一眼四周，发现有许多智能人都损坏了，便点了点头。
　　他又回头看了眼露脊鲸，吩咐把它推进海里，然后要大家都回研究所。
　　回去的时候，那座海豚状的喷泉开始喷水了，水花在空中被风吹开，隐约能看见彩虹。
　　到了实验室时，博士给“上”“下”“左”“右”下了指令，去维修受损的智能人。
　　见楚门站在门口不动弹，他又用完好的手冲楚门招了招手，“过来。”
　　楚门看见他折断的右臂，缩了缩脑袋，以为是要教训自己。
　　“你躲什么？”博士伸手扯住他的袖子，将人拽了过来，“别动。”
　　“袖子。”博士又提醒道。
　　楚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要给自己上药，便将袖子一股脑推上去，露出半截通红的小臂，表情有些心虚。
　　博士低着头给他上药，用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说：“我答应你，等到实验成功，放你出去。”
　　楚门意外地抬了抬眼，他知道博士说出口的话从来不会失言，更知道这个让步有多不容易。
　　一瓶没有标签的白色膏体被放在操作台上，博士用棉签蘸取后一点点抹到楚门的胳膊上，“但在这期间，你不要想着逃跑了。”
　　手臂被冰凉的药膏覆盖，缓解了疼痛，楚门放松了下来，点点头说：“好。”
　　涂完药膏，博士将装药膏的盒子递给他，又替楚门将要滑下来的衣袖折了进去，叮嘱道：“先晾一会，不要乱动。”
　　楚门又点了点头，罕见地听话，也没再呛人。
　　博士扭过身看屏幕去了，他只用一只手，却仍然将键盘敲得飞快，屏幕上开始亮起大大小小的光束，乍一看像铺满了繁星的夜空。
　　几秒后，一大半的星星熄灭了，有一颗飞到了屏幕中央，越来越大，最后楚门看到那是一张图片，上面写着北太平洋露脊鲸的习性和存在数量，照片上是一只露脊鲸在海里翻身。
　　图片最下面有个“销毁”的字符，鼠标停留在那里，博士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才按下了鼠标
　　存在数量那一栏的“1”变成了“0”，整个图片灰了下去，本来图片周围的一圈黄色的光也熄灭了。
　　图片隐入繁星里，停在了右上角的一个位置，那里也灰了一大半。
　　“这是什么？”楚门问。
　　“现存于世的所有动物资料。”博士道，“末日到来前，地球尚且有150万种动物，但磁极翻转后，鸟类几乎全部灭绝，到目前为止，世界上的动物种类不超过50万种。”
　　50万，听起来很庞大的数字群。
　　可是当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繁星呈现在眼前又悄然黯淡时，楚门才知道这个数字代表了什么。
　　这些动物是组成地球夜空的星星，而当它们走向灭绝，只有少数的幸存者孤独地发出微弱的光时，夜空将是死寂的灰。
　　楚门走近了些，注意到左下角已经全部熄灭了，神出鬼差地，他看向博士问：“博士，你真的相信地球会好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