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仙(86)
“彼此记忆共通,并不意味着就是同一人。你想圆场和稀泥,也要看有没有这个脸面,以及来不来得及!”东来哂笑,“既然想插手,就由你来收拾残局吧。”言罢拂袖而去。
微一叹口气,走到印云墨身前,拂尘一甩,秦阳古剑退出躯体,掉落于地。
一团浑圆光球从尸首的上丹田缓缓升起,悬浮于半空,化成一位着星云道袍、长身玉立的仙君虚影。他看似十六七岁,面容隽美如无瑕白璧,因着涟漪般半透明的虚幻而显得可望不可及,衣袂飘飞、乌发不簪,赤足踏三色流霞,于风流蕴藉中又平添几分颓唐疏懒之意。
微一深深行了个叩拜大礼:“参见临央仙君。”
临央魂魄迷离,语声也是飘渺,若有若无:“你我非师徒,不必行此大礼。”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贫道愚钝,直至突破化神期才看清仙君身份。虽不知仙君与龙神前世有何恩怨纠葛,但今生今世,就凭着历王为皇上所尽的种种心力,也不该是如此终场!”微一起身,感慨道,“何为大道、何为天意,我修行愈久,却发现愈是看不透……”
临央依稀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尽心力?你错了,这三十年来我尽的哪里是心力,不过是差事罢了。成仙一千七百载,逍遥自在,予取予求,早已忘却了当初身为凡人时的真情与本心,即使再度转世为人,亦是抱着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的心态。我看世人钝拙贪婪、偏激残忍,渺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不值一提;却没意识到自己如今也是其中一员,也有脱不了的红尘羁旅,挣不开的七情六欲!
入情,入情……有生之年不思、不解、不屑;而今思了、解了、上心了,却在这一日身死。
——你问何为道?这便是道,在天在地,在大在小,在生在死,在情在心。”
如今我方才明了,堕凡不止是为偿还前世宿债,而东来对我所言的‘两不相欠’,也并非再无瓜葛。
肉身既亡,此间事毕,我当以真魂入幽冥界,重修道身,再续前缘。”
言罢,临央虚影越发透明如水,在一阵卷落漫天雪沫的清风中消失无踪。
微一怔立许久,反复回味他的话语,若有所悟,又若有所失,最后朝冥冥茫茫的虚空恭敬稽首:“福生无量天尊。”
守候在后园门口的一干内侍与紫衣卫见两人进去,一人出来,皇帝面色如密云不雨,是极峻刻凄厉、万万不能招惹的样子,于是大气也不敢出,捏着鼻子将圣驾送进房间,得了“不必侍奉”的恩典便纷纷退避。
东来站在房中,一时间脑中万念杂沓,心绪百转千回。
亲手毁了临央的转世之身,当然是快意,却并不淋漓——印云墨死前所受的痛楚,尚不及自己当初的百分一、千分一,一剑穿心,算是便宜了他!
快意之余,又愤怒丛生——即使毁他今生又如何?他从来对自己只有算计与利用,没有丝毫情意,而这样无心无情的临央,居然爱上了一个渺小不堪的凡人?而自己身为万龙之主、永寿神君,在他心中竟连个凡人也不如!
愤怒之中,又陡生苍凉。从此以后,两不相欠,与他之间竟是连最后一分羁缚也没有了,哪怕是债与罚!
这些转念令他心底一股复杂的恨意如滔天怒火般焚卷起来,神威溢泄,屋内什物瞬间炸为齑粉。
唯有桌面一方铜镜幸免于难,模模糊糊地映照出他的面容。
镜中是东来的脸,亦是印暄的脸。
“你竟杀了他!朕的小六叔,朕放在心尖上的人,你竟真下得了手!”印暄咬牙切齿,面色狰狞。
“那又如何?你爱你的,我杀我的。你有何德何能,能阻止得了我?”东来冷笑。
他伸出一指,点上镜面——区区凡人,一点残余意识,弱如微萤,吹息即灭——可是却灭不掉!
东来脸色丕变,指尖威能倍增,自身神魂却感到一种被生生撕裂的剧痛!这份剧痛,比当年的抽筋断骨、拆皮剐鳞尤胜百倍!
“不明真相的人以为你是托舍转世,难道你也自欺欺人?”镜中的印暄同样冷笑,“还是说,你真想割裂自身魂魄,就像紫微大帝对临央所为?”
东来如遭重击,遽然后退几步。
他知道临央被生裂魂魄,以封印龙威保全他转世之身,却不知竟然这样疼!
他亦知道,所谓凡人意识,明明就是他神魂中那一点心存侥幸、又自我厌弃的秘望——即使遍体鳞伤,他依然想知道,如果换个身份、换个时间、换个处境、换个新的开始……他与临央之间,究竟有没有相爱的可能!
结果,临央的转世,真的爱上了东来的转世。悲哀的是,一切最终还是毁于他自己手中。
那样的爱恨钩缠,那样的身魂煎熬,一心想原谅、又一心想摧毁,最终还是因为他对前世境遇的不甘心与放不下,刚刚看见希望的苗头,便彻底成为梦幻泡影。
为了一朵可能结出甘果的花,他封闭神识,以一个全新的人生去供养,最后却忘了初衷,将那朵花当作赘生物,断然拔除。
印暄在镜中看着东来,东来在镜外看着印暄,同时看到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如今你是想彻底割裂我,还是彻底融合我?这具即将溃散的凡人肉身,你是要,还是不要?”印暄漠然道,“做出选择罢,东来。”
印晖率麾下镇北军穿过雾州关隘,回到怀朔军镇时,听闻圣驾驻跸于他的肃王府,当即卸下武器盔甲,沐浴更衣,前来谒见。
一名好心的内侍悄悄对他道:“皇上不知为何事震怒,将侍从们都赶了出来。奴婢方才听见屋内乒乒乓乓好一阵砸,王爷这会儿去见驾,恐怕要撞在气头上,不如等皇上消了气,迟些再来。”
印晖望了望紧闭的房门,心中也有些琢磨不定,颔首道:“多谢公公提点。”便去军营里转悠了大半天,见天色彻底黑透,估摸着皇帝应该用过晚膳了,这才回府去求见。
未几内侍来通传,说皇上宣他在后园竹林面圣,印晖意外之下默默地去了。
园内并无任何侍从,烛火从小径旁一根根镂空石雕灯座中渗透出来,照得竹影婆娑。印晖远远见皇帝背对着他,负手而立,似乎在专注地看一堵围墙。
他走过去时扫了一眼,红砖墙面上苔痕宛然,墙头积了点残雪,除此之外没看出任何异常之处。
“微臣叩见皇上。”印晖抱拳道。
皇帝转身,面容一半陷于幽暗的夜色,一半被烛火映亮,光影迷离,明昧不定。
“皇兄免礼。”
印晖立刻请罪:“宛郁入侵,怀朔险些城破,边军死伤无数,俱是因微臣误信伪谕导致,几陷圣驾于兵燹。微臣罪责深重,不敢为自己辩白,但请皇上发落。”
皇帝目光掠过他,不知投向夜空何处,显得心不在焉:“宛郁奸细潜入朕书房盗印宝玺,伪造谕令,此等阴蜮诡计防不胜防,不能将罪责都推在你身上。况你之后及时回援,追敌数百里,亦有功劳。往后当乾惕自省,以免再落人彀中。”
印晖松了口气,按捺下心底隐生的不豫。在他看来,印暄虽没有多加怪罪,可并不是因为信任与体谅,而是一种容忍与恩赐,以显示身为上位者的胸怀博大。尤其是最后一句,满满是训诫的意味,令他下垂的手指微微抽动。
他低下头,毕恭毕敬地谢恩。
皇帝又道:“紫气东来落碧池,雨侵菡萏色无失。微君之故何留盼,龙跃金鳞会有时。‘微君之故’的‘君’是谁?‘龙跃金鳞’的‘龙’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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