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破狼(84)
“不好说,”长庚一目十行地扫过,“长蛟没出过海,更没打过海战,赵友方一死都慌了,四散奔逃——义父,你记得当年魏王作乱吗?”
顾昀捏了捏鼻梁,明白他的意思。
当年魏王收买了江南水陆提督与半数水军,聚兵东瀛小岛觊觎京城,不料还没准备好,就被顾昀和临渊阁联手搅合了。
说是“顾昀和临渊阁的联手”,其实当时顾昀身边只有两三个玄鹰和几个半大孩子,临渊阁也不过出了三十来个江湖人,还得算上了然和尚这种重甲穿上就不会往下脱的废物。
顾昀在军中积威甚重,他突然出现吓坏了做贼心虚的叛军是个原因,但侧面上也证明了大梁的海军确实是一条瘸腿。
连造个反都造不利索。
倘若此事发生在元和先帝年间,顾昀或许有机会像当年整顿北疆城防军一样,插手海军,可惜李丰可不是先帝那种杀个人都要优柔寡断的软心窝窝,那种事在隆安年间是不可能发生的了。
顾昀:“姚重泽呢?也死了吗?”
长庚:“没提,死的人太多了。”
顾昀叹了口气:“还有‘海怪’是什么东西?”
长庚:“据说像一只大八爪鱼,能潜伏在水里,浮起来像座山,能遮天蔽日,巨鸢跟它比起来,就像一只落在壮汉肩上的鸽子,身上还带着无数只铁爪,层出不穷地黏着成千上万条小海蛟,尖端打开便能放出大群的鹰甲……”
长庚说到这里,话音微微顿了顿,修长的手指在战报边上轻轻点了两下:“如果真有这么个东西,一天至少要烧掉四五百斤的紫流金。”
顾昀看了他一眼,长庚微微摇头,话音点到为止,将后半句隐了去——西洋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恐怕不是来和他们打持久战的。
“解决了江南驻军,海上再无后顾之忧,大沽港水军不是对手,下一步就是直逼京城,”顾昀将墙上的地图扒了下来,“老谭,京中多少兵力可供调配?”
谭鸿飞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北大营有两千重甲,轻骑一万六,还有两千车马兵,战车一共八十辆,每辆车上有三对白虹,头尾各一个长短火炮。”
这点兵力逼宫差不多,对上西洋人预谋多年的倾力一击,却是太杯水车薪了,顾昀皱了皱眉:“御林军呢?”
“御林军不行,总共不到六千人,一多半都是花架子少爷兵,没见过血。”谭鸿飞顿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郑重地双手捧起交给顾昀,“对了,这是皇上让我带来给大帅的。”
那东西用细细的宫绸包着,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是什么明珠宝玉,打开一看,却是包了一枚面目狰狞的玄铁虎符。
顾昀接过来看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嘴角:“这时候还给我干什么,黄花菜都凉了。”
谭鸿飞不知该说什么好。
顾昀随手将玄铁虎符丢给了谭鸿飞:“行吧,既然皇上拿了主意,你就按他的意思拿去写调令吧,传讯山东直隶两地地方驻军回防,解京城之困,再让蔡玢腾出手来领兵增援……唔,先调着,调不来再说。”
谭鸿飞:“……”
一边年老体衰的张奉函可没有这些牲口们这样硬的心肠,本就一路心惊胆战,骤然听出顾昀的弦外之音,老灵枢脸色登时煞白,忍不住问道:“大帅的意思难道是……勤王军可能调不来吗?”
长庚回道:“倘若战报上的信息无误,西洋人不可能随身带太多辎重——他们也打不起,若要一击必杀,自江南登陆,必然分兵两路,一路从海上走紧逼京城,一路自陆上截断京城往四方通道,围困我们……调令恐怕已经传不出去了。”
奉函公险些当场抽过去,一屁股坐在旁边,不住地倒气。
长庚没料到他这么大反应,赶紧倒了杯水端到奉函公面前,手法娴熟地在他后心处几个学位上轻轻拍了拍:“您老镇定一点,上了年纪的人尽量不要大喜大悲,不然容易中风……”
张奉函一把抓住他的手,差点老泪纵横:“我的殿下,您是天生不知道什么叫着急吗?”
“奉函公稍安勿躁,我还没说完,”长庚忙道,“之前义父下狱的时候,我担心边境有变,已经联系了一些朋友。”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只木鸟。
“这种木鸟需要一种特殊的磁石引路,可在持有磁石的人中间相互传信,他们之前收到我的信,眼下应该已经各自动身赶往各大驻军地了,但愿来得及——如果京城当真被围困,我可用木鸟传信,由他们代为传达,有玄铁虎符和我义父私印,应该足以取信。”
当长庚意识到离开玄鹰,各地漫长的通信会误了战事的时候,便开始利用临渊阁,着手开始布置这样一个巨大的通信网络防患于未然。
谭鸿飞和张奉函目瞪口呆地看着长庚。
“都是雕虫小技,仓促间我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办法。”长庚说道,“刚开始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可以应急用,长久不了,敌人一旦有所察觉,这玩意便不再安全了,随便一颗小石子就能把它打下来。”
顾昀心里一时说不出什么滋味,在牢里的时候,他不是没担心过长庚,眼下看来,就算当时由他本人来调动,也不一定能比长庚做得更好了。
不单即使保下了半个玄铁营,还留了这样一步活棋。
他唏嘘感激欣慰之余,又觉得当年在侍剑傀儡面前都只会闭眼躲避的少年人不该长大得这样快,是他没照顾好。
可是当着外人的面,顾昀什么感慨也不便发,只有淡淡的一句:“殿下考虑得周全。”
“走吧,老谭,跟我去北大营。”顾昀将门后挂的一个酒壶摘了下来,看了一眼天色,连甲胄也没披,挑了一件蓑衣就大步走了。
长庚也站起来:“义父先走一步,我随奉函公回灵枢院,清点后护送辎重过去。”
短暂的温存和暧昧灰飞烟灭,两人各自匆忙离开。
顾昀与谭鸿飞带了一队卫兵,疾驰出城,往北大营而去。
顾昀的蓑衣带对了,方才行至半路,天边隆隆不断的闷雷突然摇身一变,化成了一道雪亮的闪电,凛冽的当空劈下,阴沉沉的天如裂帛般应声而开,一场谷雨前罕见的大雨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一时间倾盆如注,风雨如晦。
谭鸿飞被雨水呛得几乎有点喘不上气来,狠狠地甩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想起方才在侯府通报时,霍郸跟他说侯爷正病着,当下忍不住一夹马腹,跑到顾昀身边,大声道:“这雨太大了,大帅,你风寒未愈,不如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等雨停了再赶路不迟……”
顾昀吼道:“你看那云,谁知道它猴年马月能停,别废话了!”
也许是突如其来的骤雨来得太急迫太不合常理,顾昀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玄铁营又被番邦人称为“黑乌鸦”,作为黑乌鸦的头头,顾昀果然长了一张旷世绝代的乌鸦嘴,他几乎所有不祥的预感都会成真,百发百中,从不失手。
谭鸿飞估计西洋人会在两三天内便北上——他太乐观了。
是夜,大沽港一座瞭望塔上。
长筒的千里眼前有两把巴掌大的防尘刷,正在雨中徒劳地上下起伏,不多时便被吹打得低下头去。
值班的老塔兵只好将手伸出窗外,摸索到窗边锈迹斑斑的一个把手——那里头的火机坏了许久,始终也没人修,只能人手去扳。他甩了一下手上的雨水,骂骂咧咧地摇起了长臂的把手,豁牙掉齿的齿轮半死不活地呻吟起来,一柄金属的小伞没吃饱饭一样缓缓地升起来展开,在凄风苦雨里面前遮住了千里眼的前镜。
老塔兵抹了一把千里眼镜面上的水汽,对同伴抱怨道:“一样是当兵,人家天上来去,叱咤风云,威风得要死,咱们倒好,每天在塔上不是扫地就是摸骨牌,比他娘的和尚都消停,一点油水也摸不着,成日里狗屁事都没有,还要常年耗在这里,自己女人都快不认识了……哎,这可真邪了门了,怎么下这么大雨,哪来的大冤情?”
同伴扫地扫得头也不抬:“你就盼着没事吧?没听伍长说烽火令都传过来了吗,西洋人万一打过来,你就有事干了。”
“别听伍长的罗圈屁,他哪个月不得念叨几天西洋人要打来了?”塔兵道,“安定侯不是还坐镇隔壁京城呢吗。”
“安定侯都下了天牢了。”
“哎呀,那不是又放出来了吗……”老塔兵说到这里,仿佛稍微琢磨过一点味来了,忽然道,“对,说来这事也很古怪,不是都传安定侯造反逼宫吗,怎么这么快就给放出来了,莫非……”
“嘘,”同伴蓦地抬起头,“别嚼舌根了,你听!”
一阵滚雷似的“隆隆声”隐约从风中传来,瞭望塔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簌簌地发起抖来。
打雷吗?
不对,雷声都是一阵一阵的,怎么会这么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