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破狼(140)
可不知怎么的,沈易总觉得这世道有些无情——前者三天好了,两天掰了,抛开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婚姻大事上其实人人心里都有小九九,就算别人不管,自己也会算计,到最后依然是捏着鼻子门当户对凑合过活。
后者更不必说,适龄婚配不过是依着古礼走一番流程,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给强按在一起,跟猪马牛羊配种无甚区别。
花好月圆、美满如璧,好像都得瞎猫碰死耗子,人间深情只有那么少的一点,疯子拿去一些,傻子拿去一些,剩下的寥寥无几,怎么够分?
像雁王和顾昀这样的实属罕见。
虽然两人都不怎么在外人面前表露太多,但以沈易对顾昀的了解,倘若不是割舍不掉,顾昀万万不会踩过义父子的那条线。
沈易一想就忍不住觉得心惊胆战,老母鸡病又犯了,于是小声问道:“子熹,不是我乌鸦嘴,但你想过没有,万一你们俩之间将来有点什么问题,你打算怎么收场?”
顾昀半天没吭声,但是这一次,他总算没有顾左右而言他,快要走到后院的时候,顾昀忽然几不可闻道:“想过,不知道。”
沈易竟一时无言以对。
哪怕是天崩地裂的山盟海誓,听在他耳朵里,大约也没有这五个字那么石破天惊了。
进了后院,只见传说中正卧床不起沈老爷子正在后院里生龙活虎地打拳,丝毫没有要死的意思,顾昀来访让他老人家颇为欣喜,拉着他要讲养生心得,还盛情邀请顾帅来跟自己推个手。
沈易生怕自己老爹被顾大将军推到墙头上,忙一头冷汗地阻止了这番邀请,将顾昀带去休息。
顾昀一觉睡到了下午,还没来得及醒盹,便被闯进来的沈易拽起来:“皇上急诏你进宫。”
顾昀匆匆赶到宫里,先被一个自己派到长庚身边的亲卫给晃了眼,那亲卫一看就经过了长途跋涉,狼狈得不行,身上带着伤,还有血迹。顾昀心跳陡然快了几拍,艰难地润了润嘴唇,勉强按捺住心绪,飞快地给李丰行了礼。
“皇叔快免礼,”一脸憔悴的李丰撑着病体爬起来,转向那亲兵,“你说雁王那边是什么情况?”
那亲卫一低头,对顾昀道:“属下奉大帅之命,随行保护雁王殿下与徐大人暗查江北疫情,杨荣桂那奸贼意图不轨,我们前往江北大营报信,一度与雁王失去了联系。后来杨荣桂金蝉脱壳北上,大帅不确定雁王是被其挟持还是自己另有办法脱身,便一方面带人回京,一方面将我等留下在扬州府试着搜寻雁王踪迹……”
这番话是顾昀提前交代的——其实亲卫们是长庚入沙海帮的时候留在扬州府的。
后来顾昀北上京城,实在放心不下长庚,便仍将他们留在扬州,让他们继续搜寻长庚的下落。
顾昀皱了皱眉,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杨荣桂手里的人是假的,”李丰插话道,“这么说你是有阿旻下落了?”
那亲卫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皇上请看。”
信封上是长庚的字迹,与他平日里的工整相比,略有些潦草,还沾了血迹。
顾昀指尖微微发麻,突然明白当年京城守城时,长庚跑来给他包扎伤口时的“晕血”是怎么一个心情了。
李丰接过去,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过了好一会,他居然叹了口气,没吭声,转手将信递给顾昀。
顾昀大概用尽了全力,才使自己看起来不显得那么惶急而迫不及待。
那信中开头还算正常,基本是胡说——编排了一通自己怎么机智地金蝉脱壳,怎么从杨荣桂手里逃脱,后来阴差阳错地落在沙海帮手里,并发现江北流民一部分被杨荣桂秘密关押迫害,一部分入了匪帮,雁王为求人证,便决定跟徐大人一起潜入匪帮调查此事……想来徐令那书呆子已经被长庚哄得指东不打西了。
后面内容却不对了——
长庚寥寥几笔,交代了他在沙海帮所见所闻种种,杨荣桂无法无天得有点耸人听闻,然而就在他刚刚说服了一群沙海帮的匪人随他进京面圣时,沙海帮内部出了问题。
尽管接收了不少流民,但匪帮毕竟是匪帮,对官府怀有天生的恶意,有一些悍匪怀疑雁王入沙海帮是不怀好意,为了招安而来,三番两次争论越来越激烈,乃至于帮内多方势力有了冲突。
匪帮里也有好多热爱挑拨离间的搅屎棍子,当地民怨本来就深,很快挑出了事端,引发了暴民叛乱。
长庚在信中叮嘱说,暴民虽然看似声势大,但火机钢甲有限,不见得能招架得住江北大营的正规军,只是如此一来,事态必然扩大,民怨也必然更深,武力压制是下下策,因此尽量不许江北大营介入,他说自己会在其中周旋,尽可能收拾民心,平复民怨。
顾昀看到这里,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这他娘的不是胡闹吗?
这也能叫“安好”?!
那亲卫开口道:“大帅,王爷有命,属下不敢不遵从,只是态势愈演愈烈,杨荣桂走后,他手下城防官兵群龙无首,被那些暴民折腾得左支右绌,有的暴民有亲朋好友死在杨荣桂手上,仇恨当地官府,手段残忍,对俘虏官兵常加以酷刑折磨致死,眼看难以收拾,钟将军命我等速来报朝廷,请皇命。”
李丰问道:“那阿旻人呢?”
亲卫跪了下来:“……回皇上,雁王殿下……雁王殿下托人辗转送出这封信以后,就再没有消息了,当时偷偷送信的是个僧人,那僧人所在的庙第二天就被烧了。”
顾昀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李丰也被这接连意外的变故打懵了。
第96章 险情
长庚睁开眼睛的时候,周遭一片漆黑,附近会反光的只有了然大师那颗光头。
他刚一动,狼狈不堪的徐令就扑了过来,大呼小叫道:“王爷!王爷您可醒了!王爷您还认识我吗?王爷……”
没嚷嚷完,徐大人自己先哽咽起来,他对着长庚孝子贤孙似的狠狠抹了一把眼泪,不料越抹越多,最后干脆自己坐在一边嗷嗷地哭了起来。
长庚:“……”
这穿耳魔音与他家顾将军的笛声很有异曲同工之妙,长庚耳畔被他震得嗡嗡直响,此时此刻,他无比庆幸了然大师是个哑巴。
而哑巴不但不会聒噪,还十分体贴地将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徐大人劝住了。
他凑近了冲长庚比划道:“此地靠近江北大营,十分安全,木鸟放出去了,孙大哥手下那位小兄弟也已经想办法带着王爷的信物接触江北大营了,倘若不出意外,钟将军很快就能找过来,王爷放心。”
和尚虽然时常装神弄鬼又不爱洗澡,但不愧是临渊阁高徒,一年三百六十多天里,总有那么两天能靠得住。
长庚有些吃力地点了一下头,深刻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阴沟里翻船”,忍不住想苦笑。
那日长庚将侍卫甩下后,便带着徐令只身前往沙海帮,可惜运气不太好,来得很不是时候。
他们前脚刚跟着孙老板来到沙海帮的分舵,正在去总坛的半路上,那厢乌合之众一样的叛军已经倾巢而出了,正好和他们走了个对头。
其实及至此时,长庚心里虽然“咯噔”一下,但也并没有太紧张。
凭他此时对江北环境的了解,这场叛乱并未出乎他的意料——狗急跳墙兔子急了咬人,谁都知道造反是杀头诛九族的大罪,可是倘若九族尽去,自己朝不保夕,根本连活都活不下去了,那还能怎么样呢?窝囊死也是死,事败抓去杀头,反正也不可能杀两遍,那还不如揭竿而起,起码死得其所、青史留名了。
江北逃出来的流民确乎已经到了要反的境地。
不过长庚也不是神仙,他能推断出流民很可能有这么一出,但不可能知道人家打算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造反。不过当时,长庚也只是感觉自己来得不巧而已,雁王什么风浪没经历过?他并没想过自己可能会控制不住局面。
长庚心里有数,这种被活活逼出来的暴民叛乱并不难解决。
一来,朝廷和造反的人都知道,紫流金时代打仗,不是靠二三高手十步杀一人就能打出什么名堂的——火机钢甲才是关键,就算是绝代名将在弹尽粮绝时也翻不出花来。沙海帮这种江湖匪帮哪怕做得再大,只要没有火机钢甲和自己的紫流金来源,也绝不是江北大营的对手。
他们逼不得已造反,无外乎是为了向朝廷讨一条活路而已。
这条活路长庚来之前就已经替他们准备好了,再悍不畏死的人也会留恋一线生机,有了这一线生机,谁愿意跟江北大营硬碰?谁愿意当鸡蛋去碰石头?
带长庚他们入沙海帮的孙老板虽然说话难听、态度奇差,但是个明白人,行事也不鲁莽,眼看帮内这阵仗,当机立断瞒下了长庚和徐令的身份——在这种群情激奋的情况下,天上掉下一个雁王爷不但不能安人心,反而会点燃叛军的怒火,倘若真有不长眼的不分青红皂白扣下雁王要挟江北大营,那双方就真不好收场了。
孙老板本人和长庚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们都不想用这些可怜人的命白白的去填江北大营那本该对准洋人的炮口——就为了让朝廷听一个声嘶力竭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