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破狼(179)
腊月十六,涉案主谋之一陕西府巡抚受审时,果然当庭大放悲声,哭诉自己辖地贫弱,烽火票难推广,只能当地官府自己买入,上面还接连下了三批指标,完不成,便只能东挪西借,又实在没有进项,苦不堪言,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这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似的,罪臣们众口一词,将隔岸观火的雁王一党彻底拉下了水,更有那滚刀肉大放厥词道:“说人家科举舞弊是间接买官卖官,那将吏治考核同烽火票挂钩,和卖官鬻爵又有什么区别?”
这一年的辞旧迎新就在混战中过去了,谁都没吃上一口安心的饺子。
掐到了最后,军机处不得不上书请罪,正式宣布废除新吏法中和烽火票挂钩的条款,同时暂停烽火票的发售。
然而战事正酣,未免再次发生朝廷陷入无钱可用的境地,军机处又趁机提出停止本朝官铸银,效仿西洋人在被其占领地地政策与前朝“交子”之说,由各地隆安银庄发放特殊的“代银”代替金银铸币,并拟了一系列的新规连同请罪折子一起递了上去。
隆安银庄挂着运河办,也属于军机处的权责范围,只要新规切实可行,“铁交子”还是“纸通宝”大家都没有意见,但是绝不能掌握在军机处手里。
于是这时候,马上就要成型的蒸汽铁轨意料之中地出了问题。
南北数段已经基本接好,就剩下中间一截,连通了就大功告成,可这最后一截却拖了一个多月不敢动工,问题出在了土地上。
沿线土地大部分已经是已经预留好的,但是那么长的一段不可能所有途经之地都是无主之地,原属于私人的,便会由运河办出面,向原来的地主以市价买来,同时给予一些其他方面的补助——诸如减免税费等等,也有不愿意变卖祖产的,朝廷便以租代征,写下租约,每年给付租金。
自元和年间开始,大梁朝廷便讲究仁政,对文武官员严苛,对民间乡绅却都很客气,正是因为太客气了,这个租约中有个致命的疏漏——只说了租赁年限,没说原主不想租了要怎样。
大概也没想到有人会毁朝廷的约。
而最后剩下的一段路恰好便是一大块租用的土地,原主是个大地主,家里还有别的生意,本来谈得好好的,虽然没有修到这里,但是租金已经照付了,不料此人突然反悔,将租金一分不少地退回了,此人虽然无官无职,但背景深厚,与赵国公家里沾亲带故,他这么一退,周围没人敢打他的脸,个个对运河办来人避而不见,弄得蒸汽铁轨改道都来不及,得绕出一大圈变道才行。
因为蒸汽铁轨停滞,顾昀接连写了数封信询问竣工日期,到最后直接上折子到李丰那,说前线物资跟不上,再这么下去他要被迫收缩战线了。
方钦的幼弟还没把自己洗涮干净,这时,方大学士终于对儿子“瞻前顾后”“手腕不足”表达了明确的不满,自己出了手。
这位曾经的半朝座师同一时间做了两件事。
首先,他秘密会见了朝廷同西洋使节接洽的外事官,委婉地暗示了此时大梁的国力或许不足以支撑和西洋人的持久战,这么打下去也是劳民伤财,两败俱伤,其中有大功的不是打仗的屠夫,而是最终能促成和谈,还江山一个清明太平的人。
外事官曾是方大学士的学生,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师,皇上若是铁了心要打,我们为人臣子的怎么促成?”
“那要看你怎么和西洋人说了。”一身仙风道骨的方大学士意味深长道,“他们想要的无非是利益,你说他们是愿意继续和顾昀死磕下去,还是愿意退一步,与我朝中主和派配合,早日停战互通友好?皇上和朝廷是要面子的,洋人倘若真有诚意,把面子让出来,我们也不会吝啬里子,你说是不是?没有前线战事当由头,我不相信皇上会任凭雁王他们乌烟瘴气地胡闹下去。”
打发了如梦初醒的外事官,方大学士又请自己的夫人去请了一个人——隆安皇帝的奶娘,早年出宫荣养后曾经一度颇受方夫人的照拂。
李丰对自己的奶娘很有感情,本来正在和长庚谈正事,听闻奶娘递牌子进宫探望久病的皇后,忙匆匆交代完长庚,赶去后宫了。
长庚慢慢地离宫往外走去,整个皇宫笼罩在暮色四合之内,千万琉璃瓦金光隐去,边缘处还挂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碎冰渣,显得无比不近人情。
天那么冷,京华那么热。
近日前线越来越紧张,顾昀的书信也随之减少,漫无边际的闲聊基本看不见了,偶尔寄封私信也不过是三言两语。
长庚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在朱红高墙下呆呆地站了一会,心里想道:“后天就是正月十六了。”
而江山上笼罩的迷雾始终还没有拨云见日。
尽管在他一步一步地筹谋中,那个结果已经越来越近了,可他心里还是不免时而惶然。
这时,一队侍卫经过,见了他,忙上前见礼道:“王爷。”
长庚没吭声,与那两个侍卫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突然魔障似的拔腿就走。
“我要见顾子熹。”他心想,“马上就要。”
第122章 梦回
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一时片刻的光景,心里除了某一个无来由的荒唐念头之外什么都放不下,强大的欲望像是能把整个神魂都吞噬,任凭理智在脑门外面玩命伸着爪子挠门也能置之不理。
好比好多年以前,顾昀在西北蛮荒之地脑子里烧成一团浆糊,心无杂念地想着要离职卸任、浪迹天涯。
好比好多年以后,长庚从微风带雪的宫禁中闷头走出来,心无杂念地就想见远在千里之外的顾昀一面。
长庚没头没脑地跑回了侯府,门口两尊尽忠职守的铁傀儡转过身来,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他与那泛着紫光的傀儡目光一碰,脚步忽然就停下了。
长庚如梦方醒似的与那两尊铁怪物面面相觑良久,终于缓缓地从那近乎走火入魔的状态里回过神来,他轻叹一声,伸手碰了碰铁傀儡冰凉的手臂,缓缓地低下头,弓下腰,吐出一口氤氲郁结的白汽来。
以往和顾昀分分聚聚,也有四年没见一面的时候,似乎都没有这回这样难熬,长庚自己也不知道是自己越活越娇气了,还是对顾昀越来越贪得无厌了,他心里好像有一根弦,从顾昀突然莫名其妙地写信说想他时便开始拉紧。
南边每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战报抵京,那根弦就会拉紧一些,而朝中局势每每变得更险恶、更复杂一些,他心里那根弦就会再次拉紧一些,直到方才,它突然毫无预兆地断了。
这时,大门从里面打开,出来的正是侯府家将统领霍郸。
霍郸见长庚这幅鬼样子,吃了一惊:“王伯正让我去找您,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长庚眼眶微红,却还是用最快的时间调整出了一个微笑,站直拍了拍身上的雪渣:“没什么,走得急了有点头晕,王伯找我什么事?”
霍郸为人很粗糙,闻言也没看出什么异常来,一边上前扶了他一把,一边在他耳边低声道:“有个不便露面的客人,说是有急事禀报,他不能去军机处求见,只好找到侯府来。”
来人是个约莫三十四五的男子,长庚不认识,但肯定在哪里见过,有点眼熟。他一边飞快地调整着自己紊乱的心理状态,一边努力回想来客身份。
好在那人自己主动上前说明了:“下官外事使团副督刘仲,见过王爷。”
所谓“外事使团”是兵部一帮彻头彻尾的主和派不知怎么搭上了鸿胪寺,联手搞出来的,因怕触隆安皇帝的霉头,连“和谈使”都不敢叫,只好不伦不类地顶着个“外事团”的名号,打着“一文一武”的旗号,以上前线“通过其他途径退敌”的狗屁理由,纯粹是去给顾昀添堵的。
长庚皱皱眉,一照面对此人印象就很不好,碍于风度没有表现出来,不咸不淡地一点头道:“刘大人出使在即,深夜来访,可有什么要紧事?”
刘仲突然后退一步跪下,一手指天道:“下官今日所言如有半句虚言,必定天打雷劈,父母便是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长庚侧身半步:“刘大人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刘仲不肯:“王爷可知我团正督、下官的顶头上司,曾是当年方大学士的学生?”
长庚当然知道,不但知道,还恶心了好一阵子,要不是这一阵子分身乏术,恨不能将促成外事团的一堆奸佞挨个揪出来凌迟。
“王爷容禀。”刘仲飞快地将方大学士暗中叮嘱外事使的话跟长庚交代了一遍,又道,“此事现在只有正督的几个心腹知道,下官不才,位列其一。”
长庚的手指在身边敲打着身边的小桌:“大人深夜来访侯府,不是心腹所为吧?”
刘仲深施一礼:“下官祖籍杭州,亲生父母早逝,自幼跟随族中长辈长大,后来游学四方,也曾在公侯门第辗转做过幕僚,因缘际会,投过方家大爷的眼缘,将我举荐入仕,自是知遇之恩难以为报。”
长庚眉尖轻轻地挑起。
“下官自幼有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已订婚,尚未过门,”刘仲将头埋得很低,肩膀蜷缩起来,“本想功成名就回乡求娶,谁知没等到这一天,突遭强梁来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