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破狼(171)
在举国都沉浸在北疆大捷、收复江南或许指日可待的欢欣中时,四境之帅和一个糟老头子坐在一架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扪心自问自己的选择,并且百思不得其解——他稍微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有生之年,发现春风得意收尽美人心的招摇过市也好,想要铁蹄纵横、睥睨天下的豪气冲天也好……都很淡了。
如今能想起来的,基本都是他想撂挑子的时候。
正出神,张奉函道:“大帅,到了。”
顾昀一顿之下已经将陈年旧事都收拾好了,适时地装出个十分期待的表情哄老人家高兴:“还不告诉我灵枢院做出个什么吗?”
话音没落,他突然觉得地面微妙地震颤了起来,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咣当咣当”地过去,车外传来大呼小叫。
顾昀纵身从马车上跳下来,呆住了。
只见一个庞然大物真的横在他眼前,顾昀:“……这是那个蒸汽铁轨车吗?”
好像寒夜里在驿站中翻看的图纸原原本本地活了过来,车头上惟妙惟肖地刻了百马奔腾的浮雕,一个鬓发怒张的马头在最前端,仰头做长嘶状,后面拉着一节一节一看就很能装东西的车厢,车轮上复杂的装置露在外面,看得人眼花缭乱——像顾昀这种外行,完全分不出哪些是有用的,哪些纯粹是装饰作用。
“铁轨在建着呢,这一段只是试跑用的,不长。”张奉函激动地鼻尖都在冒汗,“葛晨!葛晨人呢?”
马头后面的窗户里冒出一张小圆脸来:“哎,师父!侯爷!”
张奉函:“给大帅看看咱们的车跑起来是什么样的!”
葛晨抻着脖子嚎叫了一声:“好嘞!”
说完他缩回到车头中,一个猴一样的年轻灵枢拿着两个旗子在前面比划了一下,这架蒸汽铁轨车便缓缓地启动了,一股只有顾昀能闻得到的紫流金清香从车顶的蒸汽中飘出来,随后一声长鸣,身后一串尾巴丝毫没有影响车头的行动力,稳稳当当地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最后消失在了顾昀的视线里。
周围一帮疯疯癫癫的灵枢们又开始叽喳乱叫起来,张奉函只能扯着嗓子维持秩序:“规矩呢?规矩呢!安定侯爷面前,也给我长点脸行吗?”
没人听他的。
张奉函只好讪讪地转向顾昀:“大帅见笑了,他们这两天一直这样,车跑一次叫唤一次,谁来都不管用——唉,不瞒您说,这玩意本是杜公循着海外的关系,高价买来的图纸,只是那群洋人不管搀没搀和进犯我朝,都奸诈得很,藏了好几手,从运河沿线收地开始,一直到现在了,废了无数精铁玄铁,要不是雁王殿下暗中帮忙周旋,这个项目早就被上面废了……这帮孩子太不容易,您就别挑他们到处散德行的理啦。”
顾昀背着手站在原地,仍不依不饶地看着那铁轨蒸汽车消失的方向,他其实也很想跟旁边的灵枢们一起吱哇乱叫一通,怕吓着别人,只好强行板出个稳重的壳来,心却已经跟着紫流金催动的长车跑远了。
一条动脉似的钢轨沿运河沿岸铺陈而下,两江再不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顾昀不由自主地想起长庚曾经对他说过的愿景“让地上跑的火机都回到田间地头,天上飞的长鸢中坐满了拖家带口回老家探亲的寻常旅人……”
顾昀转头对张奉函真心诚意地笑道:“幸亏我这么多年一直没撂挑子,否则去哪第一时间见着这种神物?”
奉函公全然没能领会精神:“哈哈哈,大帅玩笑了。”
顾昀不知道百年之后青史上会给他留一个什么名,反正两次西域平叛的时候他在,京城即将城破地时候他在,北疆归降的时候他在,第一辆蒸汽铁轨车轰鸣着绝尘而去的时候他也在——这么一想,他来路上心里的困惑居然迎刃而解,从中间找出了一点“哪儿都有我”的趣味来。
五月初,顾昀动身南下,打听雁王走的是沿线官道陆路,干脆舍弃鹰,也带着一队轻骑顺着官道骑马而至,果然在出京没多远的直隶境内,蓄谋已久地“偶遇”了雁王的车驾。
长庚不是故意要耽搁行程,他“磨刀不误砍柴工”,这一路上将需要见的人挨个见了个遍,准备一抵京,立刻不留余地地掀起一场风暴。
这是一段机关算尽的路,他本没期待能碰上来无影去无踪的顾昀,乍一听手下来报,几乎从车里弹了出来。
人前装模作样地将礼数做了个周全,一到了暂时歇脚的驿站客栈中关门屏退左右,长庚就恨不能黏在顾昀身上,上下摸了个遍:“你怎么会骑马走官道?不嫌累吗?在北疆可受过伤?手腕给我……这一阵子身体饮食怎么样?陈轻絮说过什么吗?”
顾昀靠在一边,听他把平时写信啰嗦的话又口头问了一遍,也不着急,笑眯眯地问道:“这是让我先禀报哪一个?”
长庚失笑了一会,也发现自己激动得过了头:“这么远的路,怎么不用鹰?”
顾昀:“前面驻军驿站中就换。”
长庚愣了愣,忽然意识到顾昀的言外之意,愕然抬头:“你是为了……”
“可不么?在半路等候已久,专门为了打劫雁王殿下。”顾昀伸手撑在他身体两侧,下巴垫在长庚的肩上,懒洋洋地说道,“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长庚喉咙微微动了一下,莫名想起他那张千里寄来的手掌:“劫财还是劫色?财有一座王府一座别院,有专门卖稀奇物件的铺子,还有……”
顾昀故作惊诧道:“这么有钱?我才头一次拦路打劫就碰到这种肥羊,命真是好……那我要劫色!”
长庚笑起来,猝不及防地一把将他拉下来,趴在顾昀耳边道:“义父,蒸汽车想必你也见了,答应我的事呢?”
顾昀当机立断反悔:“你看我这张嘴瓢的,刚才说错了,重新来一次——小伙,你还是掏钱吧。”
长庚对着他耳朵“委委屈屈”地撒娇道:“没现钱,现钱都被我男人拿去花天酒地了,卖身抵不行吗?”
他在两江大营里待了几个月,口音都快被人带过去了,不知从哪带来了一股水气扑鼻的软语腔,“我男人”三个字拖得长长的灌进顾昀耳朵里,听得他后背一阵发麻,对这种“心肝”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要什么给什么。
可惜只有匆匆忙忙一宿的温存,隔日便要各自整理行装擦肩而过,一个北上一个南下,像换班一样。
雁王正式回朝,重掌军机处。
方钦则默不作声地准备了两份折子,倘若雁王处置烽火票之事不力,他就参雁王祸国殃民,当年鼠目寸光推动烽火票,以至于造成如今乱局,再借题发挥一下,或许可以废除雁王的数次吏治改革,把这乌烟瘴气什么人都有的朝廷恢复原状。
倘若那些不买户部账的巨贾们在雁王出面之后竟然从了,成功将烽火票这事揭过去了,那么也大有文章可做——雁王不是一向以不党不群、刚正不阿标榜自己么,方钦知道他跟杜万全他们那伙人早有密谋,只是一直抓不到他的把柄,这回正好都揪出来说道说道——堂堂亲王,千方百计地将国家财政大权转移到这群野心勃勃……甚至数次出海、和西洋人也有联系的商人手里,安的是什么心?
方钦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绝不打算让雁王翻身——大朝会上与雁王擦肩而过互相点头致意的时候,方钦感觉得出来,雁王也不打算放过他。
第117章 重重
雁王不在的这段时间,朝中新贵与世家势力的矛盾更加尖锐了,这两派人马一方面自持清贵,一方面风头正劲,从根本上就互相不对付,有的时候,士农工商三教九流之间的隔阂,不比十八部落蛮人与梁人之间的隔阂小。
世家世代相传下来,家底都很厚实,几乎每姓都有大片的庄子和土地,自从元和年间粮价不断下跌后,为了往来进项,各大世家暗中从商,已经打武帝以前的偷偷摸摸变成了如今的蔚然成风。这一方面无形中使原本居末流的商户开始登堂入室,一方面也在不断伤害民间商户。
大梁自太祖皇帝伊始便有律令,功名之身、王公贵族等,不得与民争利,因为商一旦沾了“官”字,便并非是纯粹的商了,即便不是主动欺人,也必有小人仗势。
旧世家与新贵们之间的仇怨由来与久,不是一朝一代的事。
此时新贵上台,无异于咸鱼翻身,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旧世家当然要不遗余力地打压,新仇旧恨夹在一起,在家国动荡之时尚且能捏着鼻子万众一心,此时蛮族俯首,江南又能腾出手来,战局显得不那么紧迫了,立刻便阵痛似的爆发了出来。
雁王回朝后连个缓冲都没有,等着他的是大朝会上乌烟瘴气的吵架。
从要不要废除烽火票这个大麻烦,吵到新吏治种种弊端,最后干脆抨击起运河办。继而又从王权吵到民权,从民商条理又吵到祖宗家法,最后战火居然还不知怎么的引向了军中,从眼下四境驻军的开销开始,一路脱缰野马一样闹到了江南究竟应不应该继续打的问题——方钦一党算是抓住了雁王的根本,倘若不是这几年战争开销极大,国库每天都在声嘶力竭地叫穷,雁王也不会抓到机会一心向钱,把朝堂搞得这么乌烟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