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图 上(3)
“好啊。”宝儿长到六岁,从记事起鲜少出城,尤其是在旱情愈发严重这两年,冉娘更是连门都不让他出,生怕这小不点儿一旦离了眼,就再也找不回来。
他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期待地看向娘亲,只见冉娘抱着婴儿欲言又止,抚摸襁褓的手指轻微颤抖着。
妖狐沉声道:“我带他出去,两个时辰就回来,你好好看顾这孩子。”
冉娘听到最后三个字被轻微加重,心中一颤,低头道:“……好。”
娘亲与妖狐之间的微妙气氛,宝儿浑然不觉,他顶着白毛毛的狐狸飞快地跑出祠堂,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祠堂里只剩下冉娘和这婴儿,她盯着襁褓看了许久,干枯的手指缓缓移向孩子的脖颈,眼角余光瞥见宝儿睡觉的木板,迟疑地把孩子放在了桌子上。
月光透过屋顶破洞稀稀拉拉地洒下来,映得屋里一片清辉,她沐浴在皎洁的微光中,脚下没有影子。
第二章 邪祟
作者有话说:
朝阙城后面有座大山。
它占地颇广,绕河连谷,昔年满山碧翠时不知养活了多少靠山吃山的采猎人家。自大旱以来,朝阙城的百姓们都往山上挖水源找食物,几乎把前山薅成了没毛秃子,只有虫蚁草根还在土地下苟延残喘。
后山相比前山更险峻,许多人进去找食物,结果出来的很少,剩下的已经连骨头渣子都喂了畜牲。
有人说这是后山有太多饿极了的禽兽蛇虫,也有人说里面藏了吃人的妖怪。
妖狐入了后山,身躯便迎风而长,转眼间便从尺许长到了一人来高,它低头叼住宝儿往上一抛,男孩就稳稳落在了它背上,在森然的林子里急速穿行。
“哇——”
他兴奋地叫起来,紧紧抓着两撮毛稳定身躯。妖狐赤红的眼瞳飞快一扫,猛地朝一棵树扑了过去——那上面赫然盘着一条蛇。
不一会儿,宝儿将清理好的蛇用木棍串好,眼巴巴地看过来。妖狐抖了抖耳朵,往一堆烂木头上吐了口气,火焰就燃了起来。
烤蛇肉的香气渐渐散发出来,宝儿用手指对着蛇身比划,嘴里念念有词:“我吃一半,再给娘一半……啊,新来一个小弟弟,那把我的分他一半!”
“他太小了,吃不了肉。”顿了顿,妖狐又道,“你娘也不吃。”
宝儿挠了挠头:“娘不吃不饿吗?”
妖狐不再多话,宝儿只好把蛇肉拿下来,拆成几段分了两份,然后才开始吃。
“小孩儿,你想离开这里吗?”妖狐看他吃得欢快,突然开口,“这地方吃不饱穿不暖,连口干净的水都难喝上,你还这么小,不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好啊!”宝儿当然想去过好日子,“那我们回去跟娘说说,明天一起走吧!”
妖狐道:“你娘走不了。”
“为什么?”
对着孩子的眼睛,妖狐犹豫了片刻,到底是没有骗他:“她离开这座城,就会消失。”
宝儿懵懂地看着他,妖狐问道:“宝儿,你知道人是什么吗?”
他眨了眨眼睛,迟疑地点点头,就听见妖狐继续问:“人有生老病死,那么人死之后会变成什么?”
宝儿想起娘亲讲过的故事,瑟缩了一下:“……鬼?”
“准确地说,是阴灵。”妖狐用最简单的话告诉他,“阴灵见不得阳光,不能离开埋骨的地方,吃不了人间的食物,一般人都看不到他们。”
宝儿似懂非懂:“可是……这跟我娘有什么关系?”
“你娘,就是阴灵。”
宝儿浑身一僵!
妖狐第一次见到冉娘,是在五年前。
那时候它被大妖所伤,逃命时途经此地,正赶上走背子,叫猎人给逮了准备剥皮卖掉,幸好被冉娘买了下来。
彼时宝儿刚满一岁,冉娘抱着他准备置办点东西,看到那狐狸灵性可爱,动了恻隐心,想着给自家儿子积点福报,就花钱把它买了放生。
但凡修行,都要讲究个因果报应,妖狐受了她恩情,待报完仇后想要回报,正赶上朝阙城旱情严重,冉娘家破人亡。
它翻进院墙的时候,那些来抢东西的亡命徒早已跑了,院子里只留下几个被活活打死的老弱妇孺,其中就有冉娘。
妖狐送亡者入土为安,然后回到了冉娘家中,却听见有小孩子的哭声。
六岁的宝儿被冉娘藏在地板暗格里,压根不知道在自己睡觉的时候已经没了亲人,只晓得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又饿又怕,顿时大哭起来。
妖狐正准备把地板掀了救他出来,没想到一道人影从门外匆匆跑来,它上了房梁往下一看,竟然是刚被自己安葬的冉娘。
冉娘额头上被石头砸开的洞不见了,只剩下可怖的血迹,被她抬袖抹了。妖狐看到她打开暗格,抱出受惊的宝儿温声安抚,然后收拾了东西往外跑,一路上且走且寻,终于觅到破祠堂这样一个落脚地。
她的脚下没有影子,妖狐闻到了属于阴灵的腐味,不浓烈,却冰凉。
冉娘已经死了,可她放不下仇恨,也放不下自己年幼的儿子,化为阴灵重回世间。然而阴阳有别,她能保护自己的儿子不被恶人侵害,能从别处悄然偷取食物喂养宝儿,可是日光会伤害她的魂魄,土地禁锢了她的出行,全靠执念维系的灵体也终要消散。
唯一增强灵力的办法,就是吃掉鲜活的人魂。
她是那么放不下宝儿,怕他在自己消失后会被人伤害,执念在魂魄中根深蒂固,如果没有妖狐的插手,冉娘恐怕已经变成了害人害己的邪祟。
对一个孩子说这些的确有些残忍,但是冉娘已经快极限了,妖狐不想让这个温柔善良的女子在死后变成恶鬼模样,一旦冉娘沾上人命,那就是万劫不复,再难投胎转世,日后当宝儿得知真相,也必定悔恨终生。
“……”
宝儿显然不能接受他所说的话,一把摔了蛇肉往城里方向跑,显然是要去找他娘。妖狐轻嗤一声,转眼窜到宝儿身侧,歪头一拱,把这小孩儿扔在背上,飞快地往来处赶回。
甫一入城,妖狐就消失了踪影,宝儿连滚带爬地往破祠堂赶,没想到在那个方向燃起了一把大火,不少人围着那里,一边叫骂,一边往里头扔木柴。
“鬼啊——”
“吃人了!我看到她吃人了!”
“她吃了个婴儿!嘴角还有血!”
“烧死她!烧死她!”
七嘴八舌,叫骂连连,宝儿被他们吓住了,愣愣地看着被火焰包围的破祠堂,冉娘的音容笑貌在他脑中飞快掠过,一股火气好像从眼睛直达心里,他猛地抓住那叫骂最凶的男人,狠狠一口咬在了他腿上!
“啊!”男人惨叫一声,一脚把他踢开,“死小鬼疯了吗?”
“我娘不是鬼!她不会吃人!”宝儿被他踢得爬不起来,眼泪夺眶而出,“那是我娘!谁也不准烧她!不准!”
“……你娘?”人群里议论纷纷,男人眯起眼睛把他提起来,“你是那女鬼的儿子?”
宝儿两腿在空中乱蹬,艰难地说道:“我娘不、不是鬼!”
男人往他脸上吐了口唾沫:“我刚刚亲眼看到的!你娘把一个婴儿吃了,不信自己看!”
宝儿被他扔在一旁,正看到地上一块破烂的襁褓,上面全是新鲜的血,地上还有零星几块碎骨肉。
一瞬间,男孩浑身都在发抖,他不可置信地去摸这块襁褓,哪怕只见了一次,他也能认出这属于今晚被妖狐带来的婴儿。
他们走的时候,婴儿还好好地睡在冉娘怀里。
这些人说,是娘吃了他,娘是会吃人的恶鬼。
宝儿大叫一声,转身就往破祠堂跑,有人见状大惊失色,立刻就跑上前想要拦住这自投火海的孩子,却被那男人拦住,只听他骂道:“恶鬼的儿子,长大了也是恶鬼,烧死了才好!”
“是吗?”幽冷的声音突然响起,“那么,杀人凶手的儿子是不是也该赶尽杀绝,免得以后长大了又去害人?”
众人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只见即将扑入火海的宝儿被一只手推了开来,冉娘从倒塌的破祠堂里走出,将自己的儿子挡在身后,抬手擦掉了嘴边的血迹。
宝儿愣怔地看她,喃喃道:“娘……”
短短两个时辰,冉娘几乎变得让他认不出来了。
女子脚下依然没有影子,头上却生出两只黑色的角,眼瞳拉长成灰白的线,一直被伪装成正常的肤色也变作苍白,衬着她嘴角的血迹,看起来异常可怕。
众人皆哗,纷纷抬起武器,脚步却忍不住后退。
只有那为首的男人没有,他死死盯着冉娘的手,那里攥着一只小铜锁,属于他今年刚出生的儿子。
下一刻,他扭头去看地上的血襁褓,脸色煞白,猛地转身,惊恐地望着艳娘,浑身发抖:“你、你……”
“我是鬼,吃了人。”冉娘向他逼近,嘴角挑起笑容,“你为抢粮食,杀了我一家六口,现在我吃了你儿子,算不算两清?”
男人在这瞬间瘫倒在地,面如土色,抖似筛糠。
他叫何顺,本是城里的瓦匠。一个月前,他见家里没了粮,又不敢冒险进山找食,就开始在街坊身上打主意,而在东区境况最好的就是冉娘家里。
同在朝阙城,冉娘家昔年荣盛时众人羡慕,如今没落得只剩下几名老弱妇孺,留着那些东西也是浪费。这样想着,何顺叫上几个同样有此打算的弟兄,趁夜潜入冉娘家,遇行盗窃。
可他们没想到正好撞上那坡脚门房,那一瞬冲动快过了理智,等何顺回过神来,门房已经头破血流地倒下,凶器是他手里的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