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图 上(14)
子时三刻将近,但见一道白影从山脚飞快向上攀登,动作矫健,起落迅疾,足下一蹬,只手撑石一翻,人便跃上丈余,灵活不逊山魈野魅,不多时便到了半山腰一处横生的平台上。
月光斜斜照进些许,于山壁上映出一只九尾狐狸的影子,然而立在地上的却分明是一位霜发白衣少年郎。
暮残声打了个呵欠,见四下无人,掐算时刻也该到了点,便硬着头皮向身后漆黑的洞穴走去。
初入时只觉狭隘阴暗,非得低头弓背才能前行,走过上百步方觉开阔明亮。发现此间别有洞天。
洞穴内部天圆地方,上有枯藤攀附穹顶,下是十丈见方的空地,诸如破烂蒲团、旧经书等老物件早被暮残声一并拿去给那白骨陪了葬,只剩下一张孤零零的石床还留在原处。
然而,洞穴顶端中心高悬一盏鲛人膏脂制成的长明灯,四角各放置着四象石雕,经多年风霜却仍见鳞爪清晰,栩栩如生。
净思正站在白虎石雕前等着他。
女子仍是一身白衣,此时取下幕篱,露出清丽无瑕的容貌,身姿似出水芙蓉亭亭玉立,却比莲花更多一分清寒风骨,于淡雅中生出几分肃杀冷意。
暮残声见她这样就有些发憷。
三宝师不仅是灵族无冕之主,更在玄罗五境内地位超然,能做地法师的亲传弟子无疑是至高殊荣,更何况净思素来待人以柔善,任谁也说不出她半点错处。
然而暮残声觉得,她可能是把最美的假象都给了外人,唯独将最残酷的真实摊开在自己面前。
他一只野狐狸,不知哪辈子修来造化换得地法师亲自收己为徒,到如今已做了她一百七十年的弟子。可是暮残声从来没被她带到天净沙去过,对外更不能宣称二人的师徒关系,就连见面也少,多是一只灵鸟衔书而来,将净思的指教附注其上。
她从来不会赞扬或斥责他的优劣,只会给他下达一个又一个目标,不接受拒绝或犹豫,更不接受失败。
比起师父,净思更像操纵他的傀儡师。
更让暮残声在意的是,他总觉得净思眼里不止看着自己,还在透过妖狐的表象看着另一个人。
暮残声心有千言万语,嘴上只是说了一句:“弟子暮残声,拜见师尊。”
净思转过身,打量了他这副人身一番,并无异色,平淡地道:“你插手了天选明君的人考关卡。”
暮残声十指扣紧,轻声道:“是。”
“为什么?”
“救命之恩,不敢忘义。”
净思走到他面前,只手轻抚他的发顶,面色不见喜怒,却让暮残声觉得头皮发麻。
她声音微凉:“静观向来睚眦必报,你招惹了一个大麻烦。”
暮残声道:“那就让他来找麻烦,我不怕。”
净思轻笑一声。
她知道这只狐狸从小就是倔强的,不说天不怕地不怕,到底没在底线上退让过半步,一身骨头宁折不弯,否则净思也不会这样喜欢他。
可是这骨头太刚,也易折。
无惧无畏是好事,不知天高地厚就不行了。
净思垂下眼:“是谁带你入梦?”
暮残声本欲直言,可他抬起头时,恰好瞧见了净思眼里的杀意。
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暮残声犹豫了片刻:“敢问师尊,他是否为大奸大恶之徒?”
净思道:“那人乃鬼修,身怀上古秘法《奇门天香册》,非奸恶,但也非正道。”
“那么恕弟子不能告诉师尊。”暮残声抬起头,“不管他是何居心目的,此番都助我良多,弟子不愿诓骗师尊,也不能出卖一个帮过我的人,只能辜负师尊此问。”
他话音刚落,就觉头顶一股劲力透骨而入,在脑中猛地炸开,顿时耳目晕眩,差点就跪了下来。
“你有底线是好事,但得拿出本事来坚持。”净思素手一招,美目生杀,“否则,你只是不知死活的蝼蚁。”
暮残声心头一寒,来不及说半个字,身体已自发向后飞退,只见自己原本站立的地方被一道掌风劈出了尺深的裂缝!
尚未落定,心悸之感已倏然逼近,暮残声左脚立地,支撑身体一转,旋身一拳正好对上净思的一掌。
净思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五指合拢,似有千钧巨力被压缩到一掌之中,暮残声当机立断地掰折了自己的小指,借着这分毫空隙将被困的右手抽了出来,免了被生生捏碎手骨的下场!
净思赞同了他的隐瞒,却要他为此付出代价。
暮残声压低身体,双脚发力蹬了出去,如同野兽一般扑向净思的头颈,双手直取她两肩,下半身翻过她头顶后迅速下沉,顺势将女子的身躯甩了出去。
净思人在半空,一道白练自袖中飞射出来,如长鞭向着暮残声抽来,险险与他擦身而过,抽开了一块三尺厚的大青石。
与此同时,暮残声屈指成爪,自下而上抓住白练一端,顺势翻卷将其绞住,脚下步伐连动,眨眼间已欺近净思身周两尺,蓄势的雷霆一拳砸向她面门。
这一拳如愿以偿,却没有砸中骨肉的实感,只见那张“面目”陡然凹陷下去,化成了一道白圈,箍住了他自投罗网的右腕!
下一刻,白练迎风而涨,如层层叠叠的波浪从头顶落下,于身周回旋急转后倏然缩紧,暮残声暗道不好,顾不得右腕剧痛,拉扯着这道白练原地拔起,欲从上方冲出重围,然而他刚一冒头,就迎来当头而落的一掌!
暮残声避无可避,唯有将右臂举起横于头顶,伴随着骨裂声响,手臂顿时传来剧痛!
妖族体魄强健,凡兵不可伤筋骨,水火不能毁皮毛,现在却被一掌打断了小臂骨!
暮残声脸上痛色一闪而过,身形消失在原地,叫净思的第二掌扑了空。
女子身形落入白练划出的囚笼中,双目在火光下未染暖色,唯有一片清寒。
她没见到人影,却如有预料般转过身,双手交错横于胸前,稳稳架住了一只雪白狐爪。那爪子一击不成迅速后撤,娇小的白狐在这铺天盖地的白练囚笼里几乎肉眼难辨,迅速隐没在一片白浪中。
她亲手造出的囚笼,成了被他利用的工具。
眼中掠过一丝笑意,下一刻便闭上。
白练再度收拢,这一次连头顶脚下也封住,强横的真元附在白练上,锋利胜过刀刃,飞速旋转时能将狂风也千刀万剐,转眼间便将其中空间切割得只容一人站立。
妖狐无处可避,在他现身刹那,净思凝力一掌悍然劈出,重重打在了他背脊上,将狐身一斩两断!
破裂声起,却未见血肉飞溅,那一掌之力未绝,劈在了白练之上!
那竟然只是妖狐的残影!
暮残声心跳如鼓,他不敢用幻术班门弄斧,只能亲身做一回诱饵,哪怕躲得再慢须臾,被一掌劈断脊骨的一定是自己!
密不透风的白练被劈开一道空隙,暮残声顾不得劲风割肉,闪身冲了出去,却没想到在囚牢之外,竟然还有一个净思!
里面的她又是什么?
“移形换影之法,你还不够火候。”
净思一手抓来,似有满天掌影铺成罗网,妖狐顷刻化为人身,抬手突破掌影重围,接住了净思这一抓。
下一刻,骨断声响,他的左臂也被净思折断!
紧接着,胸腔传来一股剧痛,肋骨不知断裂了多少,碎骨扎进内脏里,血立刻上涌,被暮残声生生咽了下去。
“到此为止。”
净思一脚踢在他腹部,身形闪到他下方,抬手掐住了他脊椎大骨,一顶一沉,脊骨便错了位,而后双手下沉扣住他双脚踝,一错一扭,随着骨裂声连响数十下,暮残声才落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净思打断了他全身一半的骨头。
“现在,你还能坚持吗?”
净思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暮残声吐出一口血,他已经抬不起头,只能看到面前一截纤尘不染的白色衣摆。
净思听到他竟然在笑。
喉间后知后觉地传来一丝凉意,下一刻,白衣女子身首分离!
暮残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狐尾。
“得……罪了,师尊。”
落在面前的人头静静地看着他,断口没有血,也不见骨肉。
站立着的身体没有倒下,而是无火自燃,变成了一张迅速燃烧成灰烬的符纸。
灵符能化成信鸟,自然也能化人身。
真正的净思早已回到北极境,来此的只是附着她一道元神的傀儡,然而仅此一尊替身,已不知令多少人折戟饮恨。
她透过傀儡的眼睛看向暮残声,嘴角慢慢勾起了一丝笑意,缓缓道:“总算有点样子了,你做得很好。”
暮残声想笑,结果疼得龇牙咧嘴。
长久被掌握的人偶挣脱了牵在它身上的第一根线。
“这个问题,我不会再问你,静观那边也有我解决。”她盯着暮残声血红的眸子,“至于你,在这里闭关三百年,无我召令不得出山。”
暮残声终于笑不出来了,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为什么?!”
净思不再说话,人头也燃烧起来,化为纸灰。
暮残声想离开这里,可他根本站不起来,洞口无声消失,连适才打斗造成的裂隙也不见踪影。
若有人站在外面,便发现这座山还在远处,山腰的灵涯洞却消失不见了。
他被关在了这里。
妖狐从喉中发出愤怒的咆哮。
这声音没有透出洞穴,远方的白衣女子却似有耳闻,回身看向天外。
“您对他太严厉了些。”
河畔亮起一点绿芒,像鬼火,细看却是一盏灯笼。
提灯的人隐于夜色,只露出一截血红的袖子和一只苍白的手。
“他此番插手天选,已经与御斯年结下因缘,此后同御朝国运连上因果,若不想在三百年后随其兴亡而被卷入浩劫,就该早早避开。”净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过,他付出这样的代价也坚持着袒护你,你却自己送上门来找死……鬼师,你以为我看在他的面子上能放过你一次,还会有第二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