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图 上(167)
充斥了整个山洞的红雾都已经被炼化为白气,承载剑炉的石台在一阵地动山摇后终于四分五裂,炉子直直坠入深潭,虚余却腾身而起,落到了与暮残声并肩的地方,差点吓得他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虚余双眸锁定剑炉落水之处,双手缓慢结印,仿佛十指间横生了无穷阻碍,要动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暮残声几乎能听到骨骼被掰扭的“咯吱”声。可他扛住了这种无形压力,在指诀结成的刹那,原本已经归于平静的水潭陡然巨震,无数水流如飞龙冲天而起,生生撞开了山洞穹顶,复又化成大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旭日之光伴着雨水一同融入潭中,水流都向剑炉坠落之处汹涌而去,形成了一个疯狂旋转的漩涡,碧绿清澈的潭水都被炉中不熄的烈火烧得滚开,氤氲开岩浆似的红色,从那漩涡深处传来难以形容的声音,似清悦,又嘶哑。
与此同时,头顶穹空无端乌云密布,密密麻麻的紫色雷电在层云间奔走,随时可能酿成瓢泼雷雨轰然落下。
暮残声看着那漩涡之下,一把巨剑缓缓升起,它还没有经过琢磨装饰,连刃也没看,故而十分难看,可是虚余望着它的眼神无比热切,就如凝视自己心爱的情人。
巨剑越来越大,体型根本不再是剑炉所能容纳,无数流火纹路斑驳在上,遇水则发出“滋滋”白气,要么是它把这一切都焚尽,要么就是它自行崩解。
虚余浑然不顾将成灭顶之灾的雷劫,纵身跃入水潭中,一人一剑的差距太多悬殊,原本还算高大的虚余在剑下微小如蝼蚁,看起来着实有几分可笑。
暮残声没有笑,因为他看到虚余向自己转过身来,双眸里的灼热渐渐变为冷漠,可那不是火光熄灭的死寂,而是用一身筋骨将火种封在了心里。
他有一种感觉,虚余看到了自己。
“阳神在上,阴神为下,虚余在人间铸剑一万八千载,铸形锻骨以淬灵,今敬告天地,立道为‘兵’!”虚余一字一顿,声震三界,“修我兵道者,当以血肉之躯执金戈之器,杀尽天地之逆命!”
“轰隆”一声惊雷,如应他告誓,悍然向下方劈落!
虚余的身躯陡然间变得高大如山岳,他拔出了那把无锋巨剑,随着一声大喝,巨剑排云扫风迎上了天雷。
下一刻,雷劫在剑上炸开,电光火花一同迸溅,铁石崩解,从中乍现了一道霜寒!
天雷开刃,剑成道立!
暮残声魂灵震颤,眼前被剑出寒光一扫,天地皆盲,轰隆雷声震耳欲聋,他忍不住闭上眼,再睁开时,无论雷霆或是虚余都已经不见了,眼前只剩下四面冰冷的墙壁。
他回到了剑冢塔室里。
暮残声神色怔然地环视四周,这里没有灯火,也没有任何陈设摆件,亦不见连贯上下的通道,唯有一股熟悉的灼热之意透过建筑穹顶渗下,使人如同置身炼炉。
他想起剑冢塔尖上的那团火焰,终于明白那就是当年杀神虚余铸剑所留的一颗火种,而自己原来是进入了神秘莫测的第十八层,神识为火种所牵,通过它一睹昔年风光。
然而,暮残声心里仍是疑惑重重,虚余斩杀远古诸神以全天命,关于他的一切都该为人讳莫如深,重玄宫为何会将这颗与其关系匪浅的火种放在这里,这么多年来为何只有灵涯真人与自己进入了这一层?
可惜他有诸多疑问,都无人能够解答。
暮残声撑着膝盖站起来,围着这间塔室寻找出路,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当时事发突然,想必以萧傲笙的脾气定会急怒,必须得尽快离开才是。
第十八层塔室无门无窗,暮残声只能把注意力都放在四面墙壁上,好在他灵力虽然被禁,眼神依然清明,并不在意这里光线昏暗。正因如此,当他走到最中间的墙壁前时,一眼看去便怔在了当场。
这面墙上密密麻麻满是刻字,最右一列赫然书曰:《三神剑铸法》!
“夫天道无形,大道无名,是以无相者而不自生,为长久者也。然世道众生,声色表里,是以诸相者而生三毒,为变数者也。
“故铸剑之道,始制范,慎择材,重熔炼,精浇灌,终修冶,化混沌之物,淬造化之锋,变廓外相,内心乃存。
“一剑铸形,刚劲锋利以争锋,柔韧不摧以灵动,是为外相者也,历劫罹难方成之;
“二剑铸骨,孤直过刚者易折,圆滑至柔者易失,是为骨气者也,识情入世方成之;
“三剑铸灵,滞于外物者无成,执于表象者无神,是为魂灵者也,冶心守道方成之。
“众生所以能长远,非其骨肉以不朽;世道所以能长存,非其盛世以不衰。贪生欲,嗔生怒,痴生愚,皆因万象自性,是故为证道者,三毒虽破而当后立也。
“此道谓之曰,铸剑如人。”
……
暮残声死死盯着这一面墙,刻字之人是以剑为笔,下手刚劲有力,可是每当他看完一句,那列字便从墙壁上消去,仿佛只是为了他才呈现出来。
他认出了这些字迹,与剑冢门外的“剑上道行,剑下生死”一样出于灵涯真人萧夙之手,也就是说它们被刻在此少说也有千年了。然而这些内容令人惊惧,看似是写冶兵铸剑之法,实则是锻体为形、明心入炼、淬魂成锋,比起铸造一把神兵,更像是对修行此法的人精心冶炼雕琢,将其打造成绝世利器。
这决不是玄门正统功法,萧夙为何会将它刻在这里?他在这一层之后,看到的画面又是否与自己相同?
暮残声脑子里嗡嗡作响,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闭目凝神,可他的眼睛如同长在了上面,脚下也生了根,如饥似渴地将这些还有点艰涩难懂的文字从墙上拓进了脑子里,浑然忘我。
因此,他并不知道现在外面已经乱了。
往日清净超凡的北极之巅,此时正被一片血光笼罩,触目惊心的红色云涡盘旋在道往峰上空,随着风卷云动,令人不祥的雾气向四面八方扩散,渐渐将这片天幕都染上了一层绯色。
最先赶到的居然不是三宝师,而是藏经阁主元徽。
“杀星现世了……”他脚下踏着一页轻薄的书纸,仿佛随时可能在风中支离破碎,双目直直望着那颗在云涡里越来越亮的血红星子,喃喃自语,“是谁与它在共鸣?”
猩红血光在这颗星辰上大盛,此时它已经随着层云下沉逐渐逼近北极之巅,不再像个红色玉盘,更似一个燃烧着的大火球。随着它的靠近,北极之巅上随处可见的灵植花草都低伏下来,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叶片枯黄、根茎翻卷,各处水源都被汽化了一层,滚滚热风从天压下,一些修为不够的弟子已经避入阵法里,惊恐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杀星。
眼看杀星就要砸向道往峰,元徽抬手化出一本书,看也不看地扔了过去,看似轻飘无着力,却准确地抵达杀星之前。令人惊异的是,这本书并没有被高温焚毁,书页在滚滚热风中飞快翻动并不断延伸,敢于逼视的修士们这才看清,这原来是一本满是山水花鸟的画册,似乎是元徽闲暇所著。
然而,随着画册翻动,上面的一片汪洋突兀地没了踪影,只有一道滔天巨浪凭空而现,尽管那些水很快被杀星携带的热风汽化,蕴藏其中的水灵力却已经凝聚不散,竟是将杀星包裹在内,下坠之势顿时一阻。
阿灵壮着胆子看到这里,忍不住惊呼:“那是什么?”
“钟灵册。”凤袭寒目光紧盯着那本悬浮画册,握着素心如意的手微微一紧,“元徽阁主昔年行走玄罗五境,截取天下灵秀山川一道生气,绘成这册子作为本命法器。”
只要有钟灵册在手,元徽便如同掌握了第二个玄罗小世界,千山万水都入他画中,其中诸般都为他所用。
此时,画册再翻过几页,银装素裹的山脉陡然变作了光秃大地,上面常年不化的积雪厚冰跃出纸面,覆盖在水灵层外,刹那间暴风怒雪盘旋缭绕,火球似的杀星被冻结在其中,凝固在了半空。
紧接着,连绵不断的脆响从“冰球”上响起,无数裂纹纵横密布,元徽双掌合十又缓缓拉开,口中法诀默念,在无数冰屑纷飞如雨之时,他将这颗杀星收回画册中原本的空白一页,白纸之上顿时多了一幅奇异画面,冰雪覆盖着一团灼灼燃烧的烈火,不断升腾的水汽又很快凝结成冰,阻止火焰破开桎梏舔舐纸张。
元徽脸色苍白,他将画册合上,一掌压住封皮分毫不敢放松,倾注全身灵力注入其中,终于滚烫的画册恢复常温,静止不动了。
天际云涡缓缓散去,血光湮灭于无形,不知情的弟子们都觉劫后余生,唯有凤袭寒与司星移眉头紧皱,他们都知道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
凤袭寒望着云涡消失之处,一个半透明的星宿阵图亦是散去,心知是天法师常念出手了。
杀星出现得突然又来势汹汹,最后能被元徽暂时封入钟灵册,除了他道行高深,更因为与杀星呼应的那方突然断了联系,杀星便无着无落,被常念以星术结阵隔断后路,这才被钟灵册所禁。然而,杀星存世已久,早就不可摧毁,它势必还要回归天上隐藏起来,元徽能做的唯有将它交给常念,改变它的星轨,让它离开北极之巅。
因此,比起无法抹除的杀星,重玄宫更重视的只会是与它呼应那个人。
想到这里,凤袭寒将目光投向道往峰,从他这边看过去,只能依稀望得剑冢的影子,隐约可见一团烈火正在塔尖灼灼燃烧。
现在剑冢之内的人,是谁?
他这厢盘算却没有轻举妄动,而元徽在收起钟灵册之后,也将目光放在了剑冢上。
元徽离得最近,看得也就清楚,方才那颗杀星分明就是冲着这座塔而来,因此他现在脸色虽然平静,心下却已经翻起了惊涛骇浪。
他是重玄宫里资历最老的阁主,活得太久自然就见得太多,比谁都明白为人处世的道理,知道有什么事只能永远闷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