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图 上(165)
剑冢名副其实,里面没有神像经幢或黄幡香案,每层塔室里只有一种东西,那便是剑。
一声轻啸乍现,千万道铮鸣呼应,无以数计的长剑如天悬星子盘旋于塔室上方,在他们推门而入的刹那,锋芒劈空,万剑来袭。
这些剑都已经没了主人,可它们不是胡乱刺下,而是按照五行八卦分门列位又相互照应,以阵位为本,剑身代人,组成了与本层塔室相合的剑阵,但有入者,不破不出。
萧傲笙拔出了玄微,在万剑齐发时,他一剑横扫,寒光乍出。
暮残声蓦地想起一句话:一剑予君分日月,长笑庸人畏死生。
漫天呼啸纵横的剑刃,在玄微之前如潮退浪,万道锐响合成一线,如鹤唳九天,直刺心魂。
数把青锋破空而至,暮残声灵力虽然被封,外修功夫还在,他侧首的同时,右手作擒龙之爪扣向其中一把剑,随即旋身一扫,硬生生震开了接踵而至的剑刃,铿锵之声刹那连响。
他被震得手臂发痛,退了数步只觉气血翻滚,心底却升起一股久违的狂意来,赤红双目灼热如火。
萧傲笙仿佛是知他想法,刻意放出了几把剑与他相斗,两人时而分战时而联手,半点也不显拖累,一步步往上攀登。
暮残声到底是被封了灵力,越往高层就显得力不从心,然而他好战却不莽撞,察觉自己出手速力下降便及时变招,渐渐转为守势。反观萧傲笙,随着剑阵压力越来越紧迫沉重,他身上也多了伤损,出剑却越来越稳,毫无退怯之意。
九、十、十一……十四、十五。暮残声在心里默数他们登上的塔层,凝视萧傲笙的眼睛越来越亮。
萧傲笙的剑道与其师不同,无为剑虽重在守势而非攻,却是刚柔并济,以不变应万变,内蕴两仪之气。
千年禁闭让萧傲笙错过登高上位的机缘,差点成了重玄宫的笑话,昔日天之骄子销声匿迹,摧折了他的骄傲,也让他淬炼了剑心。如今哪怕置身在八方万剑之中,他也是稳占中宫一剑定乾坤的那个人,只要自己剑心不破,就不会为外物所动。
厚积薄发,不外如是。
然而,剑冢里所藏之剑上都留有其主剑意,越是往上,剑意就越强大。到了第十五层,他们所见已经不再只是剑刃凌空,数道虚无缥缈的人影手持青锋,指向来者。
“剑上神念留影,非大能不可行。”
萧傲笙深吸一口气,克制住自己想要提剑迎上的冲动,侧头对暮残声道:“师弟,到了这一层我就不能再留……”
“你且放手去战。”暮残声在他肩上一拍,“不必挂碍,我自省得。”
这时候,坚固无比的赤精石上出现了一道道细如蛛丝的裂纹,这些痕迹飞快延伸,顷刻间落成天罗地网,寒光倏然爆起,从中跃出一道半透明的人影,并指刺向萧傲笙面门!
暮残声这才看出,这些“裂纹”皆为剑气凝丝所化,而那道人影便是这把剑本身,它一剑当先挑起战火,瞬息内便把这层塔室圈入由纵横剑气织就的陷阱中,协同此间上百剑刃,向萧傲笙绞杀而来。
萧傲笙提剑在手,双目映寒。
剑出如飞星。
待萧傲笙收剑的时候,他身形摇晃了几下,一注殷红顺着玄微剑刃往下淌,满室飞剑横倒了一地。
暮残声上前把他扶住:“可有大碍?”
“伤到筋骨,还好。”萧傲笙吞下一粒药丸,理智告诉他,凭自己现在的境界只能止步在此,可还有一种冲动驱使他继续往上。
握剑的手突然被人抓住,萧傲笙本能地一震,暮残声却把他抓得很紧。
“够了,师兄。”他沉声道,“来日方长。”
这四个字如同冷雨当头浇下,萧傲笙被战意点燃的热血终于冷静下来,他死死盯了那条尚未开启的通道好一会儿,终于深吸一口气,还剑入鞘。
萧傲笙知道暮残声看出了自己的渴望——他想要进入第十八层,看一眼萧夙曾经到达的高度。
然而一步不能登天。
暮残声见他平稳了气息,心下也松了些,笑道:“多谢师兄一路开道,让我好生长了回见识。”
萧傲笙有意逗他宽心,便顺着话笑问:“有何感想?”
暮残声道:“剑上道行,剑下生死。”
萧傲笙微怔,随即有些感慨:“真是可惜了,你不是剑修。”
暮残声耸耸肩,两人便转身准备原路返回。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发出一道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整座剑冢都颤了颤,仿佛地动山摇。
暮残声猝不及防地往后一倒,他反应极快,一掌拍在地面,旋身一翻就要站稳,岂料那没有被他们打开的通道大门倏然一空,猩红如血的雾气席卷而出,他下意识地把萧傲笙推开,自己被这股吸力拽了进去。
“师弟!”萧傲笙见状大惊,想也不想地去抓暮残声,不想那雾来得突然去得更快,他这一下狠狠撞在了冰冷坚硬的通道大门上。
震动骤然消失,这扇门严丝合缝,好似从来没有打开过。
“……”惊疑不定之下,萧傲笙不再犹豫,一脚踢开了这扇通往第十六层塔室的门。
下一刻,无数道剑影化为白虹呼啸而至,他在避无可避时迎面出剑,双目飞快地在室内一扫,却是骤然一怔,险些被一道剑刃贯体而过。
这层塔室里没有诡异的红雾,也没有暮残声。
“常念,你为何要给暮残声解禁?”
天净沙内,净思立于虹桥上,隔着日月池水与常念对视,她神情冷肃,连坐在旁边的静观也不再嬉皮笑脸了,默然看着两位同修对峙。
常念没有急于答话,他掌中托着那团玄冥真灵,翻手将其抛入池里,暗红雾气顿时覆盖了水面,映得这池灵水如血一般,然而这红雾只凝在表层不见下渗,好似给池水披了一层外衣。
静观目光微凝,沉声道:“没想到千年不见,这心魔的道行已精进如斯。”
净思不为所动,目光仍落在常念身上,显然是在等他回应,向来冷淡的面容上已经隐现愠色。
三宝师虽然同修共进,然而彼此命数有殊,各自担负的职责亦有不同,纵使重玄宫敬三宝师如一,可净思才是这里的掌门人。在她尚未做出决断之前,常念通过明正阁解除暮残声的禁足,无异于越俎代庖,触犯了净思的规矩。
“是我冒犯,净思。”常念转身迎上她的目光,“可是有一件事,我必须确认。”
净思寒声道:“戴罪之辈,有何要事值得你破坏规矩?”
此言一出,常念沉默下来,天净沙的空气仿佛也为之冷凝,压抑沉重的气氛逐渐弥漫开去。
净思的脾气向来如此,何况这回是常念有错在先,静观没法劝她消气,只好硬着头皮打断这片令人不安的死寂:“那只妖狐我也见过两次,天赋很是不错,心性道行俱为上佳,旁的也没觉出不对,常念你是发现了什么?”
常念忽然抬起了头,深深地看着净思。
三宝师之间向来同气连枝,他们的情分非外人能揣度,乃至于常念的漠然、净思的严苛和静观的倨傲都只是面向他人,从来不曾加诸在彼此身上半分,可是现在常念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审视,他眼中映出净思的身影,依然孤冷挺直,好像从来没有改变过。
“净思,在回答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先问你。”常念轻声道,“你知不知道,暮残声的师承为何?”
净思漠然道:“据说是散修。”
“这大地之上的生灵,还有你不清楚的?”
“那你更不该来问我。”净思毫不退避地与他对视,“常念,代天巡世、观测众生的人是你。”
静观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俩在针锋相对,心下微凛,连忙开口道:“我查过他的情报,说是西绝狐族出身,少时就离开族地前往各处闯荡修行,未见什么师承记载,与我在朝阙城交手时用的路子还颇野性,要说厉害点的也就是武道和雷法,他……”
说到这里,静观突然卡住,猛地扭头看向净思。
雷法是道门正统法诀,纵观玄罗五境,修炼此法之人不少,可是要说境界造诣,天下此道修士莫过于地法师净思。
何况暮残声还能够破除她布设下的癸水阴雷阵,就连二者的武器也都是长戟。
“不,不对……”静观皱起眉头,“那只妖狐的武道路数跟净思不同。”
净思用戟,走的是刚柔并济之道,而暮残声的武道少了一份柔劲,重杀性多勇决,是孤直不退、断生绝命的路数,他不对敌手留情,也少顾惜自己,招出便为杀,与净思的道截然不同。
常念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会直接来问净思。
“萧傲笙告诉我,暮残声曾于机缘巧合下在一个山洞内得到萧夙的外功传承,为其收尸敛骨,故而算是灵涯真人的半个弟子。”常念凝视着净思,“当初灵涯真人陨落,是你陪他走完最后一程,缘何不让他入土为安呢?”
净思的脸庞如有冰雪封冻,她漠然道:“因为我在里面待了十年,曾妄想他会死而复生。”
可惜,她用了十年光阴未等到逝者归来,只见得血肉腐烂,骨脉枯朽。
“那洞穴里,有灵涯真人的功法典籍?”
“残卷三五,旧典一二。”
“你在寒魄城为他亲手疗伤,看不出他修行《百战诀》?”
“看出来了,又如何?他不是萧夙,也不可能成为萧夙,与我便没有干系。”净思面无表情地道,“常念,你究竟想说什么?”
面对这番近乎诘问的对话,她的姿态始终不曾变化,连语气和神情都无半分动摇,就连静观也不禁皱眉,他平日里偶尔会拿萧夙跟净思说话,却从来点到即止不敢多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