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是一个演技派(10)
“如今最好的选择在已故的安泰王那里。安泰王是先帝长子,虽然早亡,但育有一子,今年六岁,十分聪慧。陛下驾崩后,将此子过继给你,你作为太后,抚育幼君,以后可以临朝听政。”
她一夜没有睡。
次日清晨,几名重臣聚集在了东华宫,皇帝的病榻前。
皇后看到萧从简的瞬间,眼神没有躲闪。她的父亲目光深而沉静,并没有失望之色,只是很冷。
她没有废话,眼下的情形,大家都不需要废话。
她开门见山说:“陛下要写一份遗诏,来确定谁来继位。”
她转头看了眼皇帝,皇帝闭着眼睛,轻轻点点头。皇后接着说:“皇帝已经决定了,新君应为……”
“皇后!等等!”文太傅厉声打断了她。
皇后对他惊慌失措的声音充耳不闻,继续说了下去:“……汝阳王。”
室内顿时死一般寂静。文太傅没了声音。
皇后克制着,顿了一会儿,缓缓问:“太傅有什么异议?”
文太傅连声说:“没有!没有!臣遵旨!请丞相拟遗诏吧。”他彻底放了心。
萧从简点点头。几个人很快拟好了一份草稿,润色之后请皇帝过目。皇帝已经看不太清楚,皇后慢慢一字一字念给他听,然后握着他的手,按下了玺印。
整个过程出乎意料地安静迅速。最后皇帝吩咐:“……召汝阳王回京吧。”
众人领了旨,离开时候,皇后留丞相单独说话。
父女两人都没有坐下,萧从简说:“既然事情已到这一步,事情就更多。你在宫中好好照顾陛下,不要担忧了。”
皇后终于忍不住哽咽:“父亲……不怪我吗?”
萧从简忽然微笑:“你这么做,自然有你的道理。你不仅是我的女儿,还是一国之母。”
他喃喃说:“霈霈,长大了。”
皇后就知道,父亲是完全明白她的。
“我担心陛下……也担心父亲。如果这次我们轻举妄动,我担心文太傅和左仆射会……”她急急忙忙地说。
“霈霈,”萧从简安慰她,“我早前已经派你哥哥去淡州了。”
他向来不做孤注一掷之事。
于是在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早晨,李谕就被一群人扰了清梦。
何刺史亲自带人上门,说是要恭送他回京。
李谕觉得这剧情简直奇幻。
“我为什么要回京?没有陛下的旨意,我不能回京。”
“殿下,皇帝重病,急召殿下回京。”何君达就差没对着汝阳王山呼万岁,直接告诉他“按道理说等皇帝一死,您老人家就是下任皇帝”了,奈何汝阳王突然谨小慎微起来,就是听不懂人话。
正常人听到这事情,不该一蹦三尺高,赶紧窜去争皇位嘛!
还好有已经熟悉了李谕的韩望宗在。他单独和李谕私聊了几句。
他告诉李谕,第一,召汝阳王回京的圣旨是真的,第二,恐怕萧公子就是为此事而来。只要萧公子陪着汝阳王一起回京,那这件事情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谕再一问,果然萧桓与他一同回京。这倒是个比什么都厉害的定心丸。
两天后,李谕匆忙从淡州启程,淡州府上下都来送行,城门外官员排成长龙。李谕从车窗外看去,突然醒悟了。
他,是要去当皇帝了。
他惊呆了。
“韩望宗!”正好看见韩望宗也跪在路边,李谕大叫一声。
“韩望宗!”他吹了声口哨。马车停下,他大声叫韩望宗。
韩望宗一溜小跑过来。李谕从车窗探出身,大声朝何君达说:“这个人我带进京了!”
第14章
李谕演过皇帝,两次。一次是刚出道不久,演沉迷酒色的亡国皇帝,执红牙板,唱后庭花。一次是演霸气四溢的明君,开疆拓土,威名赫赫。
这是第三次。李谕对这个皇位毫无切实感受。走了大半天,他一直没有说话。韩望宗倒是很兴奋,他不是喋喋不休说个不停的那种兴奋。他坐在李谕对面,腰杆挺得笔直,双腿并拢,脸色通红,两眼放光地看着车窗外,不时偷偷瞄一眼汝阳王。
李谕觉得他的眼神太过真诚热切,仿佛在看一只真人形态的真龙。李谕真怕他发起高烧。
“韩录事,我还是我,没有变成另一个人。这一切只是意外。”李谕说。他确实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不过那是在之前,那次变化根本没有引起别人注意。
韩望宗深沉地说:“殿下,这是天命。”
不过他的热度总算冷却了些。冷静些之后,韩望宗便问了些实际的问题,提起了又要再搬家的事情。
这次回京因为行程匆忙,李谕只带了贴身随从和侍卫,家眷一个都没有带。韩望宗是他临时起意带上的。其他王府的人都留在淡州。
李谕这才感觉这一年时间过得飞快。去年初春他从京中回云州,匆忙搬去淡州,在淡州才安顿适应好,又要回京了。只不过这次不一样,他不需要舍弃什么了。整个王府的人他可以全部带到京中。
另外……
“之后我想要无寂和尚跟随王府众人一起进京,没问题吧?”李谕问韩望宗。韩望宗连连摇头,怎么会有问题,这时候汝阳王想把整个妙智寺从淡州搬到京中都没问题。
出了淡州,一路上他们途径四个大州府,每路过一处,刺史都必献上重礼,增派人手保护行程安全。李谕将这些事情都交给萧桓和韩望宗处理。萧桓是个稳重的少年,至少在表面上对李谕十分恭敬。
二月初十,汝阳王抵达京中。
丞相率文武百官于广御门外三十里前迎接王驾。
李谕没想到人会来那么多。他虽然确定这件事情已经满朝皆知,但他没想到,萧从简能做得这么不含蓄。
萧从简骑马至汝阳王车前,下马行礼。李谕打开车门,从车上俯视他。
这一年来,他几乎快忘记萧从简长什么样了,只留下一个轮廓,一个印象。此刻李谕再一次看见萧从简,只是恍然大悟——
他想起来上次他是为什么会对萧从简一见钟情了。
“你好,丞相。”李谕说。
萧从简抬起头。李谕心想,他是在笑吗?还是只是翘了翘嘴角,如果不是在笑,这表情可太规范了。他若是导演,一定会让这个表情出现在IMAX上,叫观众好好琢磨一番。
“殿下,一路辛苦了。”萧从简向准皇帝致意。
他们之间突然如此祥和起来——鉴于上次分别的时候一点也不愉快。李谕真是好奇,萧从简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说不定萧从简也在好奇他在想什么。
他是个好演员,也能分辨别人的演技。但他猜不透萧从简,看不出萧从简真与假的边界在那里。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这时候并不重要。一个汝阳王和一个皇帝的性质完全不同,因为这至尊的虚名,萧从简与他的关系陡然变化。
李谕知道他必须小心。他认为萧从简承受不起一年之内死掉两个皇帝的后果,但谁又能说得准呢?他并不想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汝阳王的车驾在百官的注视中缓缓驶过广御门,直奔皇宫而去。
皇帝已在弥留之际,李谕到东华宫之后在病榻边坐了很久,皇帝才醒过来一次。
“陛下,汝阳王到了。”内侍在他耳边轻声重复几遍。皇帝点点头,他张了张嘴,并没有声音发出来,李谕觉得那唇形是在唤:“三哥。”
他半跪在皇帝床边,握住皇帝的手:“陛下,我在。”
皇帝轻声说:“我想和三哥……去骑马……打猎……”
李谕也放轻了声音,说:“好,好。我也想。”
皇帝摇摇头,又说:“三哥,怨不怨我?”
李谕当然说不怨。他温和说:“陛下,别说话了,好好休息。”
皇帝紧紧拽住李谕的手:“其实……父皇一向喜欢云淑妃和……三哥较多……父皇……更喜欢三哥……”
李谕心道,汝阳王哪有你好,父皇是眼瞎吧。
“没有的事,”他说,“父皇对陛下爱之深才要求严格。”
“三哥若不怨我……为何这时候还叫我陛下?”皇帝说。
李谕慌了一秒,他不知道应该叫皇帝什么,只好硬着头皮试探了一句:“四弟?”
皇帝苦笑。
李谕猜错了。
“罢了。”眼泪从皇帝眼角溢了出来。
李谕心一横,起身坐到床边,一把搂住皇帝,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少年一阵颤抖,然后在他怀中一动不动。李谕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陛下,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三哥,”皇帝喘息着说,“一定振作……”
仿佛积攒了所有的力气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皇帝很快平静地睡着了,之后醒来又进了些米汤。之前他已经有整整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皇后见汝阳王来了之后皇帝不像之前那么痛苦,心中稍感安慰。
李谕夜里在侧殿休息时候,悄悄问赵十五:“我和皇帝小时候,我都叫他什么?”
赵十五在李谕耳边说了皇帝的乳名。
次日早晨皇帝精神还好,过了午后突然就气息弱了。太医诊过脉知道皇帝已经到时候了,人都聚集在了东华宫。
李谕最后在皇帝身边轻轻唤了一声:“梧生,梧生弟弟。”
皇帝微弱地应了一声。
之后李谕退了出来,只留皇后在床边。片刻之后,皇后的哭声传了出来。
然后这哭声卷遍了整个宫殿。在这一片哀戚声中,丞相与其他几位重臣跪拜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