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珰(9)
谢一鹭接过来看,果然是一张白纸,干干净净没一个字。
哎……他叹息,爽约的是他,人家投来一张白纸讽刺,也是情理之中:“笔,”他朝大天伸手,“那管斑竹柄的。”
大天去他的书房,也不认识什么斑竹柄,连笔筒带砚台全端过来,谢一鹭把床头的糖水倒一些进去,就着一点残墨行书了两个字:病甚。
大天问:“老爷,这……还得我送回去?”
“劳烦了。”谢一鹭赧着脸,把信扇一扇,折起递给他。
大天不大乐意:“得了,我快去快回,”他扶着谢一鹭躺下,“你不知道,外头乱糟糟的全是兵,抓了几个人,老百姓不服气,怕是要闹事。”
谢一鹭的神经绷起来:“抓人了,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矮梨树,”大天说着往外走,“现在砍树的不是织造局了,是浙江兵,”他到檐下撑伞,边往院门走边说,“当兵的才不管你过的啥日子,你敢瞪个眼他就抓你!”
话音在雨声中飘运,谢一鹭有隐隐的担忧,不一会儿,说话声又转回来:“是呀……小心水……,”到屋门口,大天喊,“老爷,屈大人来了!”
谢一鹭粲然一笑,勉强撑起身子:“你怎么天天来!”
门开了,屈凤被让进来,他穿一件颇炫目的大红色绣金罗袍,擦着粉,香也熏得极浓,衬得那张脸神采奕奕的:“想你想得呆不住,行了吧,”他摆起步来有倜傥飘逸的风致,施施然坐到床边,“今天各司请事的时候部堂大人说了,你的药钱部里给出。”
大天伺候谢一鹭坐起来就出门送信去了,屋里只有他们两个,谢一鹭不大好意思地问:“是你给我使劲儿了吧?”
“什么使劲不使劲的,”屈凤安抚地在他消瘦的手上拍了拍,“这钱不给你,他们也吃了喝了。”
谢一鹭感激,一不留神便把手覆在了他手上,两个大男人对看一眼,都有些尴尬,谢一鹭打岔:“穿这么堂皇,干什么去?”
“我能干什么,”屈凤莞尔,不着痕迹地把手收回来,“陪家里那个回了趟门,她老爹今天做寿,闹了半日。”
“对了,”谢一鹭问,“浙江军抓人了?”他探出身子,“部里就没说什么?”
屈凤也朝他靠过去:“说起这事,还真奇怪,”他把枕头挪了挪,好让谢一鹭靠得舒服,“浙江擅自动兵进南京,兵部居然不出来说句话。”
谢一鹭知道,是梅阿查捣的鬼,那天夜里他就是来和部堂大人打招呼的:“树砍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不出这个月,一棵不剩。”
谢一鹭的神色凝重起来,屈凤知道他心思重,有意调侃他:“没见上吧,”他从袖子里伸出小指,在谢一鹭心口上戳了戳,“柳满坡,小老泉。”
谢一鹭很腼腆地笑笑,摇头。
“没见上好,”屈凤端详他肿得青紫斑驳的脸,“那种女人,都是讨债的。”
谢一鹭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没说话。
隔天谢一鹭就收到回信了:吾为君挂念。
看见这五个字,他半晌没说出话来,好像夏日的熏风撷来栀子香,又仿佛不羁的热血涌上心头,他即刻回信:三日后,柳满坡外小老泉。
想想,又加上一句:不见不散。
还是大天去送的信,对方很快答应了。
到了约定那天,谢一鹭特地带上那柄“汝作舟楫”扇,穿黑绉纱直裰,大天给叫的车,扶他上去的时候止不住唠叨:“身子没好利索呢就想着出去,那地方偏死了,万一出什么事……”
谢一鹭哭笑不得:“你怎么不盼着我点儿好!”
大天吩咐赶车的走,鞭子一响,他站到车棚外,小声冲里头说:“你看你那脸肿的,哪个女人能看上你。”
马走起来,谢一鹭掀开车帘:“谁说我去见女人!”
大天嘀咕着回屋,矮小的身影渐渐远去,谢一鹭生气,又无可奈何,布帘子放下来,他忽然有些羞耻,强自板了板脸,还是忍不住笑了。
路不短,从城东穿过整个南京城到城西,柳满坡还在西边,一路上赶车的没什么话,谢一鹭就自己靠着车窗忐忑,约略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赶车的敲敲车辕:“客官,到地方了,劳驾下来自己走一段!”
小老泉在一片柳林深处,马车进不去,就是能进去,赶车的也不会给他进,谢一鹭慢慢溜达,走快了身上还是疼,他沿着水流往上游去,树梢头打下的光斑和淙淙的泉水声让人惬意,蓦地,他停住,前边草坡下头站着一个人。
是个男人,谢一鹭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望,没冒然招呼,那人穿一件再简单不过的白色襕衫,头上没戴巾,长发用时下流行的红头绳随便一扎,飘飘垂在脑后。
是他,应该是他,谢一鹭往周围看,这地方再没别人了,他想下坡过去,刚一迈步,那人回眸了,一张雪白的脸孔,眼是玲珑眼,薄薄的双眼皮,嘴唇是菩萨像上常见的,谈不上美,但着实丰润,风一起,送来一股檀香。
谢一鹭怔在那儿,捏着拳头一动不动,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连呼吸都凝滞了,上次在折钵禅寺,是他在阶下仰望,这次反过来,换他居高临下,廖吉祥和他一样,惊诧地望上来,望着他脖子上那条淡粉色的红痕,和满脸丑陋的青紫瘀肿——那正是他的授意。
许久,谁也没说话。
突然,谢一鹭愤愤转身,忍着疼,奔着来路疾走而去。
第9章
谢一鹭和屈凤挤在一顶轿子里,胳膊贴着胳膊腿挨着腿,屈凤身上那股安息香的味道熏得谢一鹭晕乎乎的。
“你就不能雇顶轿子?”屈凤埋怨他,表情却一点埋怨的意思也没有,“你总这么挤我的轿坐,人家要说闲话的。”
“说什么闲话,”谢一鹭没精打采的,大半张脸肿着,一副狼狈相,“我说我自己走,是你非让我坐你的轿。”
“得得得,算我倒贴行了吧,”屈凤拿肩膀挤他,“哎我说,怎么从月末到现在,你一直垂头丧气的?”
“没事,”谢一鹭长出一口气,“疼,难受。”
屈凤眉头一动:“你不会……又去见那个什么书友了吧?”
被他说中了,谢一鹭懊恼地别开脸,屈凤挤着他追问:“怎么,你不合她的意?”
轿子颤了两颤,落下来,长随在外头禀报:“大人,到了。”
谢一鹭赶紧下轿,屈凤紧随其后,这是南门内的一条小巷,名字叫沙窝,巷子里停的全是官轿,时来时走,屈凤吩咐轿夫到隔壁巷子去等,然后挽着谢一鹭进去。
小巷里有一处院子,院门上挂一块方匾,写着“同春园”三个字,门口设一张桌,桌后是一个书记,旁边还站着个宦官,谢一鹭要进门,被拦下了:“钱呢?”
谢一鹭蹙眉:“什么钱?”
那宦官嗤笑:“这是给钦差采办太监戚畹戚公公接风的宴席,当然是接风钱,”他很瞧不起地扫一眼谢一鹭的补子,“你给二十两。”
北京官场上没这种规矩,谢一鹭不理他的茬,屈凤拽了他一把,掏出五十两银子放在桌上,报了姓名,推着他进去。
谢一鹭愤愤不平,正要指摘,绕过影壁一抬头,是一派园林风景,这时节绿还不浓,盈盈的带着黄意,白墙黑瓦,檐头飞翘,侧耳听,潺潺的是石洞桥下的流水声。迎候的把他俩往园林深处请,一路上有太湖石,有芍药栏,荼蘼架上烟丝醉软,谢一鹭感叹:“到底是戚畹,来了南京还这么大排场。”
屈凤摇开折扇,贴着他的耳朵根:“做东的是织造局。”
听到“织造局”三个字,谢一鹭的神色便不对了,有些酸,有些涩,还有那么一丁点恍惚,屈凤问他:“戚畹什么来头?”
“司礼监正四品太监,‘老祖宗’跟前的红人,这些年没少出来搜刮。”
两人边走边聊,席面设在园林北侧,绕湖岸连绵摆了二三十桌,主桌在一块探入水中的小沙洲上,对面湖心亭上设戏台,请的是华林部,这时候已经开唱了,演的是《红梨记·亭会》。
谢一鹭和屈凤拣下首的桌坐,官阶低的早到,这是铁律,越往后,来的越是大员,渐渐的,云雁补子、孔雀补子都齐了,这时,一个须发花白的锦鸡补子踱到两人跟前,审慎地把谢一鹭看了看,沉声对屈凤说:“起来,前头坐去。”
屈凤立刻起身,瞥都没敢瞥谢一鹭一眼,绕去前头了,谢一鹭纳闷,但也不意外,屈凤家是有门槛的,他早料到了,只是没想到是二品官。
月牙上了柳梢头,屠钥才带着一伙人,簇拥着郑铣到了,今天的郑铣浑然是一支带露的花、一朵出岫的云,穿着大红妆花云龙过肩缎,腰上扎玉带,佩金银绦环,他人本来长得就艳,脸上还揉了胭脂,这月下水上的,不用看别人,就看他了。
他去主桌,沿着湖岸过来,一路上大小官员纷纷起身作揖,他恁地目中无人,单单在谢一鹭面前停下,叫了一声“春锄”。
谢一鹭忙回礼,但没说话,郑铣等了等,没等来他的阿谀,笑笑过去了。
周围的同僚窃窃私语,他们羡慕谢一鹭的声名,却不敢公然与织造局作对,甚至连跟他多说一句话,都怕受了牵连。
戏唱了一折又一折,等天彻底黑透了,宴席的主角才姗姗来迟。
戚畹是廖吉祥陪着到的,两个人肩凑着肩头贴着头,极亲热地说话,戚畹一身紫金坐蟒大袍,廖吉祥和他比就逊色多了,月白色织金曳撒,云头小靴,走起路来微微地颠,看着有些可怜。
他俩后头是一大票煊赫的随从,个个穿金戴玉,打头的是梅阿查和戚畹的一个亲信,两人好像也是旧识,挽着手热络地说话,随后是金棠、阮钿之流,腰刀擎得端正,膝襕上的蟒纹映着流动的水波,绚丽得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