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珰(28)
谢一鹭以为怎么也是首“可耐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似的大词,没想到他出口却是:“戴月披星担惊怕,久立纱窗下,等候他……”
这是首艳曲,廖吉祥也知道,边唱边有种扭捏的情态:“蓦听得门外地皮儿踏,则道是冤家,”这时候他随便看谢一鹭一眼,都好像是带着情、蓄着意的,眼波流转,“原来是风动荼蘼架……”
曲声戛然而止,是谢一鹭抓着他的手了,廖吉祥赧着脸解释:“原来在宫里,只会唱这个……”
“我一个人了。”谢一鹭说得突兀,廖吉祥皱着眉,没有懂。谢一鹭垂下眼,这种事没脸和别人说,只有他:“内人……不愿意跟我了。”
廖吉祥的眉头一动,隔着扶手倾身过来,第一次向他伸出手,用温热的指尖擦去他鼻翼半干的泪痕。这种时候被这样温柔地对待,谢一鹭的心像一叶荡在激流中的小舟,他从椅子上滑下去,半跪半坐在廖吉祥脚下,仰面抱着他的腿,明明有那么多话可以说,他偏无赖地央求:“你……给我亲一口,行不行?”
廖吉祥先是惊讶,然后是惊惶。
“行吗?”谢一鹭逼他,廖吉祥无措地眨动着眼睛,轻得不能再轻说,“做都做过,何必问……”
他指的是桃花林那次。谢一鹭立刻拉住他的袖子了,把他从椅子上拽下来,拽到自己身上,看着他那不谙世事的唇,轻轻碰了一下。
碰完,廖吉祥就扭开脸,这样蜻蜓点水的一吻,谢一鹭哪能够呢,涎涎地追着问:“再来一次……行吗?”
廖吉祥不愿意,但还是依了他,微转过头,皱着眉等,谢一鹭第二次凑上来,这次碰住了便不离开,还大着胆子把舌头尖往外探,刚沾上一点,廖吉祥就把他推开了。
谢一鹭委屈地申辩:“我还没……”
廖吉祥捂着嘴,看坏人似地看他,用手背蹭了又蹭,谢一鹭急急够着他还要亲,被他躲开了,老气横秋地说了一句:“事不过三!”
事不过三?谢一鹭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心动,猛地一下把他扑倒了,说不准是哪来的一股孽欲,居然掰着他的下巴,趁着他懵懂,滑滑地把他的舌头吸到了嘴里。
第27章
红日西斜,谢一鹭在东窗下剪他的西府海棠,花初开,嫩嫩的正漂亮,背后大天蹲在菜地边一刀一刀地割韭菜。
“老爷,”他嗤嗤地笑,“还行?”
谢一鹭心不在焉:“什么还行?”
“姐儿呗,”大天抓着一大把浓绿的韭菜回头看他,“你昨晚大半夜出去,不是找姐儿去了?”
“胡说,”谢一鹭也扭过头,“我不狎妓。”
“哟哟,”大天撇着嘴,“别什么妓不妓的,看你早上回来那个样,就是是吃到嘴儿了,还跟我不承认!”
谢一鹭想反驳,张了两次口都作罢,最后不好意思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转回去,生怕大天看见他嘴边的笑纹,“是……相好的,”回味昨晚,那温度、那触感,尚在唇边,“也没怎么着,就是……”
“摸手了?搂肩了?”大天兴致勃勃地问,“亲嘴了?”
谢一鹭不作声。
“指定是亲嘴了!”大天艳羡地咂咂嘴,“你们这些当官的,家里养着一个,外头藏着一个,真会享受!”
听他说“家里的”,谢一鹭又黯然了:“早上让你寄的信,寄了吗?”
“寄了寄了,老爷,”大天憨憨地笑,“你投靠了郑大太监,该有钱了吧,啥时候给我也涨涨工钱?”
连一个伺候人的长随都知道他变节的事,谢一鹭冷下脸:“我没拿他一吊钱。”
“哎呀老爷你傻呀,”大天晃着那把菜刀,迎着落霞血似的红光,灿灿地灼人眼,“他有的是银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谢一鹭放下剪子,拍拍袍上的尘土,起身往外走:“晚上有局,你睡你的。”
他确实有局,郑铣的家宴,他不爱去,才在家玩儿花磨时辰,出门左拐,前头路边停着一顶轿子,眼生,他走过去,轿帘忽然掀开一条缝,里头有人叫:“春锄。”
听到那声音,谢一鹭站住,他该回头的,却不想回,后头又叫:“春锄,就几句话。”
他到底心软了,折回去上了轿,屈凤坐在里头,金红的残阳透过木板和罩布的缝隙射进来,照得那张脸血淋淋地陌生。
还是像往常那样,他们肩并肩挤着坐:“我来谢你,”屈凤说,“你舍身救我,这辈子我不会忘。”
谢一鹭呛他:“我就图你个不忘?”
屈凤没说话,谢一鹭直勾勾瞪着他:“我图你活蹦乱跳地出来,和我把酒言欢!”
屈凤低下头:“你根本不喝酒……”
谢一鹭气结:“没什么说的了,”他连连摇手,“我和你没话说,两条道上跑的车!”
屈凤让他这话顶急了:“我能怎么办,你已经是郑铣的人了,非把我也搭进去才是对得起你?”
“对不起!”谢一鹭猛地嚷了一嗓子,“你对不起我这颗心!”
屈凤显然被他这一嗓子吓住了,惊恐地压低声音:“小点声!”
“怕人知道你和我在一起?”谢一鹭冷笑,“怕你别来呀!”他掀帘子要出去,被屈凤死死拽住袖子:“谢一鹭!”他躲在暗影里,不肯稍露一露头,“你记着,到什么时候,你的恩我一辈子报!”
谢一鹭生生把袖子从他手里扯出来:“偷偷摸摸报你的恩吧,屈大人!”临走,他扔给他一句吉祥话,“早日飞黄腾达!”
两个人都有气,可话到了这里谁也停不住,谢一鹭甩着袖子在夕阳里走,走得愤然,走得铿锵,带着一种落拓的快意。
到郑铣府上时,夜宴早开始了,说是宴,其实更像是闲聚,靠水的小厅上面,摆着五六张大榻,客人坐在榻上,前后左右围的全是美人。
谢一鹭进去时都傻眼了,那些女人,穿着露肉的纱衫,梳着时下流行的牡丹头,点翠花钿,四肢上皆是金钏,一动,便“叮铃”作响。
过小拙占着郑铣旁边的檀木榻,支腮横陈在上头,眉间点着箭镞砂,没穿鞋袜,一双细嫩的白脚闲闲在榻边荡,手里抓着一只甜瓜,有一搭没一搭地咬。
“快摘了去,”郑铣指着他的发髻,上头有一支小钗,看颜色是足银的,“寒酸东西别让我看见!”
过小拙当没听见,小脚丫晃得更厉害了。
郑铣伸腿踹了他的榻围一脚:“还美,”他说笑似地让大伙评理,“这小子不知道犯什么浑,跟个小火者扯上了,我该不该说他!”
今晚上请的都是心腹人,没人跟他见外,屠钥边嗑瓜子边说:“人家小孩子你情我愿的事,督公你管太宽了。”
郑铣立即坐直了,要拉开架势跟他好好论一论,余光瞥见谢一鹭,忙招手:“春锄怎么才来,快,今天的‘大救驾’不错。”
下人应声端来一碟发糕,掺了核桃蘸着奶,确实精致,可叫“大救驾”实在有些夸大,谢一鹭接过来找张榻坐下,对面水上在演《拜月亭》,吹拉弹唱的都是女伶,应该是郑铣的家班,今天他穿得像个道士,光着脚,头发披散,扎一只小紫金冠儿,因为容貌好,搭着黑大氅,举手投足冷艳得像个仙人。
“他才不是火者,”过小拙厌烦地白了郑铣一眼,“在廖吉祥手底下也是数得上的,再说了,我就玩玩,还得找个王孙公子么?”
郑铣让他气乐了:“玩你也挑挑人,要银子没银子,要‘家伙’没‘家伙’,有什么可玩的!”
“家伙”指的当然是男人那东西,谢一鹭失笑,郑铣和廖吉祥真不一样,不会期期艾艾地伤情,只爱财大气粗地煊赫。
吃完糕,擦擦手,脚底下突然什么东西擦过去,谢一鹭以为是猫,吓得提起脚,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球,红缎子面上绣鲤鱼,追着球跑上来一个小孩子,梳总角,两三岁年纪,大眼睛黑得像葡萄粒,滴溜溜的招人疼,后头还跟着一个大孩子,七八岁,穿得金光闪闪,活像个老爷。
“爹!”小孩子在美人堆里看见郑铣,大叫了一声,谢一鹭惊得连忙去看屠钥,屠钥跟他耳语:“买的,假儿子。”
怪不得郑铣不上心,也不起身去抱,而是把袒胸露乳的女人们推出来,让他管她们叫“娘”。小孩子傻傻地叫,那些“娘”接二连三把艳丽的红唇往他的小脸蛋上印,谢一鹭看不过眼,上去把孩子抱下来,拿袖子一点点给他擦。
这时候大一些的那个孩子爬到了空榻上,随便搂过一个女人就亲嘴,谢一鹭看见,惊恐地拉扯屠钥:“那个也是买的?”
屠钥噗哧一声乐了:“那哪是孩子,”他贴着谢一鹭的耳朵根,“是个侏儒,叫灵哥,督公请来‘看病’的。”
谢一鹭愣怔:“什么病?”
“下头的‘病’,”屠钥给他使眼色,“他跟喇嘛学过,南京没有妓女不怕他,都叫他‘花里魔王’。”
谢一鹭呆张着嘴,屠钥拿眼瞄向郑铣的小肚子:“你看督公那儿是不是隆起来一块,那是挂着药呢,顺风旗,也叫龙虎衣。”
谢一鹭想到廖吉祥,心中一动:“有、有用吗?”
“就是山獭根,”屠钥猜他不懂,“公山獭淫得厉害,母山獭都不给碰,公山獭就抱着树蹭,死的时候那根东西已经入木寸许,有人就破树取之,拿来入药。”
“那……”谢一鹭臊红了脸,“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