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珰(33)
“一个两个都神叨叨的!”亦失哈嘀咕着转身,刚要迈步,明白了,那小子是去找过小拙的。
妓院、大户、商铺,乱民必先光顾的地方,男妓和娼妇一样,乱世里总是最先遭殃,果然,阿留赶到过小拙那儿,院子里已经是血流成河了,卖身的人哪会反抗呢,可顺从后还是被无情地砍断了手脚。
阿留从没像这一刻那么憎恨自己的喉咙,红着眼,他一间房一间房去找,找到小楼仓房时,听旁边的伙房里好像有动静,他踹门进去,看见两个光屁股的流民,正从大柜顶上往下拽人,躲在上头的恰是过小拙,还有一个戴茉莉花的男孩子。
过小拙拿着一把剪刀,边骂,边胡乱往下刺,他骂得极难听,阿留长这么大都没听过他那些脏词儿,他拔出刀来,从后头上去,劈手就是两刀,血溅出来,柜子上头的人静了,直勾勾看着他。
阿留朝过小拙伸出手,憨憨地,笑出一口白牙,即使他是个宦官,是个卑微的安南人,这一刻也威风凛凛,金子似地闪闪发亮。
抢先跳下来的却不是过小拙,而是戴茉莉花的男孩子,他软软跌进阿留怀里,甜甜地叫哥哥。阿留只觉得他柔嫩,不敢乱碰,怕一碰就给碰坏了,正犹豫,迎面打来一只小珠花,过小拙凶巴巴地叫他:“臭哑巴!”
阿留不知道他凶什么,只痴痴地冲他笑,过小拙阅人无数,知道他傻,可看他怀里搂着别的货色,心里就是不痛快。
外面突然有呼号声,好像又有流民涌来了,阿留把男孩子放下,甩着刀上的血出去,临走,还不忘把伙房门好好带上。
过小拙竖着耳朵听,外面先是嘶吼,然后有惨叫声,这时戴花的男孩儿琢磨琢磨,又想往柜子上爬,过小拙则掂起他的小剪刀,把锋利的刀尖对着他,狠呆呆地说:“没长眼的狗东西,也不看看是谁盘子里的肉!”
他不让他上,那男孩子就求,纠缠不清之际,门从外边推开,阿留回来了,带着臭烘烘的血腥味。他进门先脱衣服,把血衣卷成团仍到墙角,穿着干净的白衣,耷拉着脑袋站到过小拙跟前,他是怕他嫌他手上沾着血,下贱,过小拙却大剌剌地说:“还傻站着干什么,爷爷都要饿死了!”
得了他的话,阿留头都不抬,立刻从墙边拽来一张大桌子,一纵身跳上去,抱猫似地把他从柜顶上抱下来,脚都没让他沾地,直接扛上肩头。
“哥哥!”戴茉莉花的男孩子戚戚叫他,阿留当他是过小拙的兄弟,想管,却被过小拙呛了声,“你就两条胳膊,抱他还是抱我!”
抱你,当然是抱你,阿留心说,多一下都不敢耽搁,扛着人出去了。
坐惯了好轿、穿金戴玉的过小拙,眼下被个黑黑的穷小子扛在肩上,像个战利品,走过金陵大大小小的街头,他两手玩着自己的长头发,吹着初夏携了花香的风,一不小心就露出了笑,一个戏子不该有的那种笑。
馒头,是一点点发起来的,市面,也是一点点乱的,到流民闹事的第三天,大街小巷已经有人人自危的肃杀气了,谢一鹭一大早要去上衙,大天边收碗筷边说他:“你傻呀,人家都不去,就你去,还能给你个大官当?”
“越是这时候,越要有人管事。”谢一鹭老气横秋地说。
“哦哟,轮得到你管,”大天冷嘲热讽,“你先把家里的菜钱管管吧,再说了,”他抖抹布,“南京四围全是兵,还怕老百姓闹事?”
谢一鹭不敢告诉他,那些兵常年吃不饱饷,也跟着闹了,眼下没闹的,不过是在观望:“老百姓一拿上刀,就不是老百姓了。”
说到这儿,外面有人敲门,大天放下活儿去看,不一会儿,慌张地喊:“大、大人,是大官、大官!”
谢一鹭连忙出去,到院子里一看,不是什么大官,是穿斗牛服的梅阿查,他带了十几个人,个个佩刀,见到谢一鹭,缓缓扯出一个笑来。
谢一鹭请他进屋,给他敬茶,惊诧他也是有斗牛服的,既然这个身价,怎么会甘于给廖吉祥打下手呢,更奇怪的,圣上钦赐的斗牛服,他何苦穿着来找自己?
梅阿查是有意穿给他看,谢一鹭有学问,他没有,谢一鹭有廖吉祥的偏袒,他也没有,他只有这点可怜的权势可以拿来炫耀了:“谢大人,梅某唐突。”
“哪里哪里,”说实话,谢一鹭有点怕他,那天在马吊局上被他的气势镇住了,“梅大人光临寒舍,下官有失远迎。”
这么假的场面话,谢一鹭一般是说不出来的,梅阿查看了看他,忽然说:“听人说了你对我家督公的意思。”
谢一鹭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跪下去,低着头,不敢出声。
“是那么回事么?”梅阿查高高在上地问。
君子趋利避害,谢一鹭应该立即否认,可那不是他,已经败露的事,他耻于左支右绌:“下官……下官造次!”
何止造次那么简单,这是坏了人伦纲常!梅阿查瞪圆了眼睛,根本没想到他敢认,心里那股火“噌”地一下窜起来:“你凭什么!”
“啊?”谢一鹭惊讶地看着他,这位梅大人可以责备他,可以义正言辞地羞辱他,可“凭什么”这话,听着却像是情场对手间的较劲,“下官……就凭着一片心。”
“哈,”梅阿查嗤笑,摆摆手,“得啦得啦,你有什么本事,拿出来我看看。”
谢一鹭不解。
“你去跟上头要兵,”梅阿查终于转过头,拿正眼看着他,“把这帮乱民平了。”
第32章
“胡闹!”郑铣一巴掌拍在桌上:“这种时候领什么兵,给我断了念头!”
谢一鹭没想到他发这么大火,低着头,没出声。
“你自己的主意?”郑铣问。
梅阿查的主意,但他没敢说,轻轻点了头。
“现在你领的是兵是匪谁说得清,冒冒失失去了,乱没平,倒把命丢了!”郑铣不依不饶地教训,不经意看见他眉骨上发黄的淤青,“就算这乱平下来,说到底你杀的不还是老百姓,能得什么好处!”
他说的对,谢一鹭明知道,可为了在廖吉祥那儿挣面子,他铤而走险。
“怎么,”郑铣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以为自己说重了,放下脾气,关怀了一句,“挨欺负了?”
谢一鹭知道他说的是眉骨上的伤,掩饰地摸了一把:“没有,摔的。”
“你呀,”郑铣叹了口气,“跟着我,你少不了受委屈,受了谁的委屈,告诉我,我给你出头!”
“没有,”谢一鹭兴致不高,咕哝着说,“我自找的。”
这像是赌气的话,郑铣横他一眼,要发火,想想这家伙的性子,没揪他,转而问一旁的屠钥:“龚辇去押粮,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屠钥听他提起这个人,想起上次郑铣的家宴他没来,嘴角就撇开去,“督公,他心思压根没在咱们这儿,回来了也指不上。”
“我看就他指得上,”郑铣把横谢一鹭那一眼又横到了他头上,“南京周边的驻军扒一扒,就他那支兵堪用。”
屠钥看到他的眼色,心里头别扭:“用他?我看应该找个机会治治他!”
郑铣掀杯子了,长手指在茶盏上一扫,满满一杯茶全泼到地上,屠钥不吱声,谢一鹭也静默,肃然了一阵,郑铣郑重地说:“像龚辇那样不爱钱、不要官,一心窝在那里抗倭的,还有什么人?”
屠钥答不上来。
“就这么一个人,你还要治他,”郑铣撑着椅子站起来,像是乏了,“别说他没怎么驳我的面子,就是驳了,我也忍着他!”
这意思很清楚了,屠钥只能咬着牙应一声“是”, 谢一鹭和他一前一后退下,从偏门出来,走到大道上,忍不住问:“龚辇上哪儿押粮去了?”
“浙江,抗倭的军粮,”屠钥沉着脸,心里像是有事,走着走着,忽然说出一句,“我手里要是有兵,不比他逊色!”
这话谢一鹭没接,从那话音儿里,他听得出他不是嫉贤妒能,也不是争功讨赏,而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扼腕,和整日为太监做奴才事的悲哀。
两人在府东街分手,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西头直走是珠宝廊,谢一鹭在羊市桥的岔路口看见阮钿了,领着一小队人,牵了十来匹老马,旁边立着挺大一块木头牌子,歪歪扭扭写着“抗倭捐马”几个字。
他走近了,发现这是个卡,被拦下的都是官员,阮钿看见他,笑着朝他摆手,意思是让他过去,谢一鹭没过,凑近了问:“你干嘛呢?”
“浙江抗倭吃紧,这不,”阮钿指着那排瘦得皮包骨头的老马,“我出一点绵力,帮着救救急。”
谢一鹭才不信他有这好心,果然,一有官员过来,他就把人拦住,逼着人家捐马,人家没有马,他便笑呵呵地说:“这儿有啊,”说着,随便挑出来一匹,“一百两!”
这无异于强抢,可当官的都要名声,顶不起“消极抗倭”这个罪名,一番讨价还价后都交了钱,马还是那些马,好好在架上拴着。
“这种时候,你怎么能这么干!”谢一鹭压着声音发火,“南京城眼下是一锅烧热了的米汤,说不好什么时候就沸起来!”
阮钿烦躁地抖着腿,忍着他的婆妈:“没事,我有分寸。”
“什么分寸,赶紧把幡子撤了!”说着,谢一鹭在那块木牌子上踹了一脚。
阮钿的眉头立刻拧起来,显然要发怒,但眼神转了几个转,还是没敢,他怕的不是眼前这个六品小官,而是那背后的廖吉祥:“我等钱用,你别管。”
“我不管”,谢一鹭的声音大起来,“你这是在生事!”
“你他娘的有完没完!”阮钿吼了他一嗓子,这时人群里挤进来一个小宦官,应该是跑来的,红着脸气喘吁吁,看见谢一鹭,他谨慎地伏到阮钿耳边,只嘀咕了两句,阮钿的脸就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