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珰(18)
阿留愿意让他推,抿着嘴,很高兴,过小拙该是刚起身,没梳头也没擦粉,乌溜溜的长头发垂在腰上,衣裳也是,干干净净透着一股孩子气,阿留露骨地看,看得过小拙瞪着他骂“小混账”,他才从腰上解下那袋银子,亮出来给他看。
“哪儿来的,”过小拙不推了,“偷的?讹的?”
阿留去抓他的手,被过小拙搡开:“干什么!”他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这点银子还想摸老子的手?”
阿留没摸着,把空着的手心在袍子上蹭蹭,过小拙看他那个寒酸样,趾高气昂地嘲笑:“每次来不是花儿就是草儿,好不容易带银子了,区区几十两还当个宝儿!”
阿留低下头,过小拙抱着膀子质问他:“说,你想干什么?”
阿留不跟他扯谎,指了指旁边一条小巷子,过小拙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瞠目结舌的:“我的天老爷,你个小太监,肠子还挺花花!”
阿留羞红了脸,把两个大拇指对到一起,只微微碰了碰,过小拙便像受了莫大的侮辱似的,拽着他的袖子,非把他往那条小巷里拉:“走,你不是要亲嘴么,今天不亲还不行了!”
路两旁的人都在看,阿留明明比他高半个头,却像个姑娘似地被他拽进去,巷子很黑,黑得阿留看不清过小拙的脸,只感觉抓着自己的人热乎乎的,一阵一阵地喷热气儿:“亲哪,你亲!”过小拙凑近来,贴着他的耳根说,“你敢亲,我就叫郑铣砍了你的头!”
他以为阿留不敢,以为他和那些逢场作戏的恩客一样,懂得审时度势,没想到那傻小子却猛地抱住他,猴急炽烈地,把银袋子都掉在脚下,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哎你干什么!”过小拙挣了挣,挣不开,这时候他才发觉,这小宦官很有力量,比那些财大气粗的男人都有力量,他以为他会借机摸索他,揩他的油,可阿留没有,只是用力抱着他,抱久了,连过小拙都绵软了,逞着强娇嗔:“哎你干什么……”
亦失哈进来的时候,梅阿查正在佛龛前拜观音,斜他一眼,从蒲团上站起来,很随便地招呼一声:“来啦。”
亦失哈对他也很随便,点个头,在那尚还温热的蒲团上跪下去,叽里咕噜地用女真话拜佛,案上供的是黑观音,黑袍黑净瓶银背光,在江南太监中很时兴。
“我跟戚畹说了,”梅阿查用捻佛珠的手端起茶碗,靠着桌沿说,“听信儿吧。”
亦失哈不出声,有些患得患失的样子,梅阿查想了想:“你心气儿这么高,想没想过张彩?”
亦失哈低下头,嘟囔了一句:“反正金棠看我不顺眼。”
梅阿查专注地盯着他,像个历经世事的老者,又像个有苦难言的过来人:“小子,你要后悔的。”
“我一个女真人,能怎么办,”亦失哈从蒲团上起来,整了整腰带下曵撒的褶皱,“不是爬上去,就是被人踩。”
梅阿查不是不懂他,他是太懂他了:“别总想着你是女真人,你首先是个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咱们这种人也不例外。”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爷爷,”是梅阿查的长随,“有个女人找亦失哈,在西后门。”
梅阿查捻珠子的手停下来,看向亦失哈,亦失哈做贼心虚地移开眼睛,烦躁地推门出去了。
匆匆赶到西后门,门外果然站着一个女人,高身量瓜子脸,梳着精巧的丫鬟头,一身上好宫裙,是上次他和谢一鹭在秦淮河救的那个姑娘。
看见亦失哈,她眼睛都亮了,他却冷冷地给她一句:“不是叫你别来了!”
那满脸的神彩顿时暗淡下去,她绷着劲,极力隐忍着,看得出平时也是傲气惯的:“我好歹是开平王府在册的丫头,”她声音都有些抖,“配你,不亏了。”
“不是亏不亏的事儿,”亦失哈一个正眼都吝惜给她,“我心里有人了。”
她不信:“你不就是……”话到嘴边,碍着旁边两个守门的火者,她改口说,“你别光嫌弃我,你不过也是个没根的奴才。”
亦失哈憎恶地瞪着她:“早知道那天就该淹死你!”
他是这样的铁石心肠,放下狠话,甚至不屑看一看她脸上灰败的神色,拂袖便要走,刚转过身,就见十几步开外站着一个人,丹凤眼鹅蛋脸,是张彩。
张彩看着他,又看看门外的女人,问了一句:“是谁?”
亦失哈有瞬间的哑然,那女人不知道他俩的关系,赌气地说:“我是他女人,他手上有我的牙印子!”
张彩的脸登时垮下去,紧接着,露出一股杀人舔血的狠劲来,冲守门的火者喊:“把门给我关上!”他不安地来回踱步,“以后再看见这女人,谁敢开门报信,我扒他的皮!”
门立刻关上,但拍门声马上响起,在这聒噪的杂音中,亦失哈向他走来,轻轻地说:“她一厢情愿,我没应她。”
张彩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可大概是骨头贱,他忍不住,心里想着强装也要瞪他一眼,等眼睛抬起来,却成了委委屈屈、幽幽怨怨的一眼,看得亦失哈心都要碎了:“走,”他拉他的手,“换衣服去,咱俩不是约好了,每年四月三十,要穿红衣,并马出石城门。”
张彩不动弹:“你跟阮钿他们学坏了,也在外头找女人……”说着,他不争气地用袖管擦眼睛。
“走,”亦失哈揽着他,像哥哥又像情人,温柔地哄,“拿上你的散钱,门外那些乞丐等不着你,该挨饿了。”
张彩到底没和他相持,乖顺地转身,其间偷偷看了亦失哈左手虎口一眼,上头确实有个模糊的牙印。
第18章
谢一鹭局促地坐在角落,身边屈凤不停给他夹菜:“多吃点,吃完走。”
谢一鹭很不好意思:“你爹的宴,我来大吃大喝……”
“又不是吃他的,”提到父亲,屈凤并没有多少尊重的意思,“都是部里的银子,”他给他掰鸭腿,“再说就你那点俸银,在南京怎么活。”
他说的是,家里只有咸鱼腌菜,出来就是大鱼大肉,谢一鹭哪还清高得起来呢,正遮遮掩掩地吃,门口屈尚书穿着一身大礼服,说笑着进来了,他这是精心准备了,看那副点头哈腰的样子,显然一起到的是位大人物。
谢一鹭没当回事,附近几桌的人放下筷子齐刷刷站起来,他才探头往门口张望,先看见紫金曵撒的一角,然后是镶金玉带和满绣的狮子花纹,这人走路不大利索,那步态,谢一鹭即刻认出来,是廖吉祥。
那么多张桌子,那么多衣着相似的人,廖吉祥却一眼看见了他,短短一个对视,他们默契地错开眼神。
屈尚书陪着笑,把廖吉祥往主位上请:“督公垂爱,小人三生有幸,本来应该跪迎的,实在是老寒腿弯不得,还请督公海涵!”
谢一鹭惊讶于他的谄媚,一个正二品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小人”,这和上次见到他时那副威严的样子太不相同了。
屈凤显然没想到他爹请的是廖吉祥,低着脑袋抬不起来,谢一鹭没什么滋味地嚼了两口菜,推了推他的胳膊:“我差不多了,先走了。”
屈凤立刻撂筷:“我跟你一起。”
前头屈尚书刚坐下就看见他们俩了,先看见屈凤,捎带着看见谢一鹭,一看见他,头皮“唰”地就绷紧了,连忙去观察廖吉祥的神色。
廖吉祥看不出有什么不悦,他总是这样子,冷冰冰的,不像郑铣那样好交,屈尚书朝身后招了招手,立即有人过来,他交代了两句,让把谢一鹭弄走。
这人溜着边蹭到角落,俯身向谢一鹭耳语,他们本来就是要走的,很痛快地起身,廖吉祥在前头看见了,像是自己的人受了欺负,又像是自己宝贝的东西遭了他人的轻贱,他“啪”一掌拍在桌上,席面顿时安静了。
屈尚书吓得端着杯子没敢动,今天是张彩陪廖吉祥来的,他走出来,握着刀把所有人逡巡一遍,看见谢一鹭了,正要发话,廖吉祥在后头温情脉脉说了一句:“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含蓄友善的一句话,在场的人却都自顾自当成是恐吓,那些怜悯、那些好事的眼光,针一样往谢一鹭身上刺,很意外的,他竟毫不觉得痛,只要廖吉祥那句话,“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好像只要有这句话,他就足够了。
碰杯声重又响起,最怕冷场的是屈尚书,他殷殷端着杯,比方才热络十倍地敬酒:“督公,小人敬您一杯!”
廖吉祥和方才不一样了,脸仍然是冷,但这会儿好像冷到骨子里,连酒杯都不愿应付地拿一拿。
屈尚书的老脸僵得发青,他沉不住气了,急切地说:“督公,小人是一片赤诚真心,咏社这次在官员中搅事,小人一定……”
廖吉祥真是一点面子不给他,话都没让他说完,站起来就离席了。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唯有谢一鹭,扔下筷子往外跑,他也不知道跟出去能干什么,那么多人围着,他恐怕连廖吉祥的面儿都见不上,可痴痴的,就是按捺不住。
屈凤不知道他的心思,追着他走,在门口被屈尚书喝住:“不肖子,给我站住!”
他捏紧了拳头又放开,到底没追出去,眼看着谢一鹭走远。
廖吉祥是坐轿走的,谢一鹭不敢明目张胆跟着,跑到路的另一边,装作同路的样子,和织造局的行列并行。
这条街沿着秦淮河,两岸都是河房,河房的露台上掌着红烛,一眼望去十里珠帘,画船上萧鼓声声,在水道中来去周折,这时节天已经暖了,浴后的大小姑娘杂坐在水楼上,河风一起,乍然都是茉莉香。在这样一派销魂的艳景中,谢一鹭由提灯笼的商户引着(7),边走边往廖吉祥这边贪看。
廖吉祥推开轿板,也在看他,轿子摇晃,连带着心都在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