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珰(48)
郑铣烦躁地把脸转向一边:“有什么可说的。”
“这事,我不怪你,”廖吉祥也不看他,直视着前方,毕竟出宫十多年,他们没对面说过一句话,“刚才我上来,扶了一把的那个人,得死。”
他说的是屠钥,郑铣其实不心疼,但别别扭扭的,就是不让廖吉祥如愿:“金棠是自己死的,难道还是屠钥掰着他的嘴给咬的?”
廖吉祥的手搭在桌沿上,细长的,半裹在衣袖里,郑铣偷眼看,在宫里的时候,那是只翻书握笔的手,到了甘肃,却仗剑杀伐了,那些苦日子,他是怎么过的呢?
“二哇,”廖吉祥蓦然叫,“金棠是我身上的一块肉,屠钥只是你一条狗,你去做,我不插手。”
二哇,这个名字郑铣多少年没听过了,自从万岁爷赐了他名,他就一直活在个“铣”字里,煊赫地,虚假地,一刹那险些要热泪盈眶。
“哈哈,”他勉强笑起来,“你说让我自断臂膀,我就断给你看?”
这是等廖吉祥接话,廖吉祥却没接,堂上突然静了,静得郑铣恨不得讨好地答应他,这时廖吉祥站起来,郑铣一急就抓住他的手,“别走”那样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廖吉祥稳重地,不徐不疾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
“谢一鹭私下找过你吧!”郑铣空着手,怨恨地瞪着他。
廖吉祥明显僵了一下,装作疑惑地朝他看过去,这是这许多年里他们头一次对视,郑铣全身的寒毛都要乍起来了:“你不用反驳,我知道他一定是跟你说,要暗地里帮你扳倒我,你不知道,他对你……是存着怎样的坏心眼!”
廖吉祥躲着他的目光,想拔腿就走,郑铣却扑上来,拦住他的去路:“我说的千真万确,昨天他到我这儿来玩戏子……”
“玩戏子”三个字一出,廖吉祥就看向他了,目光刀子一样,嘴唇颤抖,吓得郑铣没敢再说,那眼神他一下就看懂了,分明是遭了背叛的酸楚,和情人变心的不甘。
“啊?”郑铣发懵,廖吉祥趁他愣怔,推开他,夺门而出。
坐着轿子,廖吉祥捂住眼睛,袖子是湿的。
夜了,谢一鹭应该正在三条巷的小院里等他,经过秦淮河,听有妓女袅袅地唱:“……结私情,好似青铜镜,待把你磨得好,又恐去照别人……”
第45章
廖吉祥先回的织造局,从织造局去的三条巷,进了院,仔细把脸擦擦,才推门进屋。
谢一鹭坐在桌边,忧心忡忡的,一看见他,马上站起来:“身子没事吧?”他说,伸手过来,扶住廖吉祥的后腰。
廖吉祥的目光闪避他,他不想的,可控制不住。
“屁股……还行?”谢一鹭贴得很近,低声问,这种体贴、这种温柔,是不是也给过别人?廖吉祥这才发现,原来嫉妒之心,人皆有之。
“你脸色不好,”谢一鹭把他扶到椅子上,拿蒲团给他垫上,“有烦心事?”
廖吉祥沉默着看他,这好太刻意了,像戏文里说的,外头有了小,对大的就格外殷勤。
“你心烦……我……”谢一鹭局促地扭扭捏捏,“我也得跟你说……”他“扑通”跪下去,两手抱着廖吉祥的膝盖,“我……我干出荒唐事了!”
荒唐事?廖吉祥突然怕,怕他把“玩戏子”说出来,他不会争风吃醋,手指在衣袖里攥着,抿紧了嘴唇。
“我……我贪图郑铣的一碗参汤,”谢一鹭低下头,窝窝囊囊的,“喝了才发现,不是参汤,是……”他抬起头,委屈地看着廖吉祥,“是春药!”
廖吉祥瞠目,怪不得昨晚他那么……一想,就红了脸。
谢一鹭还跪着,可能是话说出来了,心里的担子轻些,他把廖吉祥的袖子抓过来,伸手往里掏,掏着那些手指,黏黏糊糊地把玩:“郑铣太不是东西了!”
廖吉祥愣愣看着他,忽地没了之前的厌烦,手指头动了动,和他缠到一起。
“可能是个戏子吧,”谢一鹭很懊恼,不像是认错,倒像诉苦,“反正郑铣那儿好多不正经的男孩子,女里女气的……”
廖吉祥这时候觉得,他不怪他了,只要心里有,什么他都不怪他。
“我稀里糊涂的……”谢一鹭愤然扼腕,仿佛他才是被占了便宜的那个,“我以为是你呢,结果脱了衣服一摸,”他小孩子似地苦着脸,“不是!”
廖吉祥想笑,硬憋着,谁知道谢一鹭接着说:“我就捂着裤裆往回跑,跑回来找你,结果这一路就硬坏了,才大半宿没软下来……”他支支吾吾地认错,“难为你了!”
廖吉祥真的憋不住了,只好靠发怒来掩盖笑意:“你是少吃了还是少穿,眼红郑铣的一碗破汤!”
谢一鹭看他发火,吓得脸都白了,紧抓着他的手:“他、他跟我说是参汤!”他也不傻,话锋一转,“俗话说,一滴精十滴血,”他幽怨地瞟着廖吉祥,“你说,我那些精都跑你肚子里去了,你也不说给我补补……”
廖吉祥不说话了,百转千回地瞪他一眼:“真的没干?”
谢一鹭憋屈:“我要是干了,”他放出狂言,“今天屁股疼的就不是你了。”
这样没大没小,廖吉祥立刻拿手指顶他的脑门:“你跟人不清不楚的,还有理了!”
谢一鹭抱着他的腰,不敢大声,就嘀咕:“那你还和臧芳、龚辇不清不楚呢,”他蚊子似地讷讷,“又是信又是酒的,我那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哟!”
廖吉祥抱着他的头,含笑:“人家才不像你,想的都是那种事。”
“那我也找几个不想‘那种事’的知己,好给你看,看你闹不闹腾。”
廖吉祥没马上答他,静了片刻,轻轻地说:“你共人女边着子,争知我门里挑心。”
“女边着子”是个“好”,“门里挑心”是个“闷”,谢一鹭忙站起来,一把搂住他:“错了,我错了!养春,我就和你好,这辈子好,下辈子好,生生世世好!”
廖吉祥靠在他胸前,想的却是梅阿查那些话,“他是利用你,你却让他拿你当了戏子,当了小唱”,“骗得你开心的时候,当然什么都好,等他玩够你了,就一脚蹬开”!
他赶紧闭上眼,把脸埋进谢一鹭怀里,深深吸了一口他的味道。
两个安南宦官坐在正午的太阳底下,懒洋洋地晒,要睡不睡的当口,一个忽然说:“亦失哈就这么走了?”
另一个困倦地挤了挤眼睛:“听说是夜里走的,还把张彩的刀顺走了。”
“他俩不是好么,要呗,顺什么?”
“听人说……他俩偷着那个了。”
“作孽呀,怪不得小崽子好几天没出屋。”
“金棠还死得那么惨……哎我说,咱这两天对那帮高丽人好点?”
“行,听你的,对了,有人跟我说,阮哥那个婊子……”声音小下去,悄声悄气的,“好像是有了。”
“你说那个扬州姐?让人糟蹋种上的?”
正说着,阮钿跨过门槛过来,两人立刻噤声,站起来打躬。
“干什么呢!”阮钿吼他们,像是喝了酒,脸颊红彤彤的,“过来!”
两个人畏畏缩缩过去,阮钿狠狠瞪着他俩,从腰里掏出两粒碎银子,拍在他俩手上,兴高采烈地说:“老子要当爹了!”
两人对视一眼:“哥……”
“嗯?”阮钿拿眼神制止他们,不让说,“她干这行,能怀上不容易,你俩平时多替我念念经,这成天舞刀弄枪的,杀气太重。”
两人看他这样说,便呵呵笑起来:“挺好,哥,想你当时留的不是她一条命,是大小两条呢,积德了呀!”
阮钿醉醺醺地问:“菩萨像有吗?”
两人摇头,阮钿拍着他俩的肩膀:“等着,我去拿,”他转个身,嘀咕着说,“亦失哈走了,菩萨像指定背不走。”
两人拿着银子站在那儿,看阮钿歪歪扭扭往前晃,边晃边哼着时下流行的小曲:“落花飞絮隔珠帘,帘静重门掩,掩镜羞看脸儿团,团眉尖……”
晃到亦失哈门口,他推门,推不开,就拿膀子撞,两人远远看着,想上去帮他,这时候他又撞开了,抬脚跨过门槛:“尖指屈将归期念,念他抛闪,闪咱少欠……”他走进去,一抬头,“欠你病恹……恹!”
只听见一声惊叫,两人掉了魂儿似地往亦失哈那屋跑,跑进去一看,阮钿坐在地上,大梁上挂着一个人,穿大红云锦,是张彩!
屋里有“唰唰”的水声,是地缸里养的两条斗鱼,彼此咬着,溅出水花。
惊吓劲儿过去,阮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上去抱住张彩的腿,拿胸口顶住:“傻站着干什么!”他狰狞地喊,“抬桌子啊,救人!”
那两人立刻推桌子上去,抽出腰刀割绳子,但他们都知道,救不回来了,人已经硬了。
廖吉祥穿着一身白,坐在大椅上,左右都是安南人,面前一个粗麻袋,袋子解开,露出一张小脸来,一点朱唇一双媚眼,战战兢兢吓坏了。
阿留扒开麻袋,把他拎出来摁在地上,揪着头发让廖吉祥看。
“你就是玉交枝?”廖吉祥问,森森地。
“是……是小人……”玉交枝团在地上打哆嗦,押他的是宦官,他认得出,可不知道是哪路的,“小人常、常在郑铣郑老爷府上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