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上)(4)
众将不解,这孩子可是立了大功啊。素闻平成王英明神武向来赏罚分明,张远面露疑惑,向安晟拱手说道:“王爷只怕这样不妥吧,此人立下战功,岂有责罚不赏的道理?”
“若不是他立下战功,我早已杖毙了他!”安晟坐到安子鑫床边说道:“大家都退下吧。”
张远将军也是性情中人,看了看那跪在地上无比谦卑的孩子心生怜惜,于是声音颇大的说道:“平成王如此赏罚不分恐难以服众!”其他将领亦附和道:“是啊,王爷。”
安晟扫了一眼依旧安静跪在一旁的子懿,依旧垂眉敛目,仿佛事不关己的样子。安晟缓缓说道:“他是燕国景苒公主邵可薇的儿子。”
帐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大部分将士都是经历过那十四年前的战争,许多兄弟阵亡沙场的情形依旧历历在目。子懿低着头,感受大家投来那些鄙夷的,愤恨的目光,他早已习惯,平成王掌管夏国军政大权,王府中经常有将领往来,他的身份并不是秘密,所以大家看他,一般都是这样的目光。
他是不该存在的人,所以存在了,就只为了赎罪。
子懿起身退出帐内,跪在了帐外的冰天雪地中,众人散去,寒风中,只余鞭子落肉声。
子懿一跪就跪了三天,夜里他的胃终是绞痛了起来,这几日滴水未进又渴的嗓子如同有尖刺在喉。子懿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还未化开便咽下肚去。本以为会疼到不行,却不想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至少这一刻很是舒服,被冻麻的胃也不叫嚣了。子懿鬼使神差的又抓起了把雪,他知道,这么做,后果有多糟糕,或许是多严重,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知何日便看不到日出破晓,他也不知何日便是死期,他本也无心久活,所以,有什么关系?
一鞭子呼啸而过,打在了他的手上,天气太冷,子懿早已冻僵的手没有任何感觉,打在了哪?手指上吧,不痛却能感觉到肿起的愣子,不痛但总归是打落了手里的雪。
他迷蒙的抬目看去,站在面前的是带着怒气的王爷。他恭敬的叩头,本想请罚,开了开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嗓子还是燥得不行。他想抬头,却发现头有千斤重。子懿苦笑了一下,原来身体未必会按意志行事。
安晟看着子懿深深的叩首。那被鞭挞过后的背脊现在了安晟眼前,青衫已碎,露出的血口狰狞,天气太冷,血液都凝结了,并未流出太多血来,整个人不算得十分狼狈,只是那寒风中单薄的背脊,已是破破烂烂,不堪入目了。
保护不周,怪他吗?听说为了救鑫儿,他也受了伤,可是,他不是还能走能下令能指挥吗?而他的鑫儿呢,伤重不愈,昏迷不醒。
定是那些个军中医官医术不够精湛,看来他得将鑫儿带回京城,刻不容缓。
“进来跪侯吧。”安晟丢下这句话便直接入帐了,子懿挣扎了许久,才勉力起身,跟了进去。
次日,安排好相关事宜后,安晟就直接启程回王府。安晟的护卫冷究用绳索将子懿的双手紧紧捆勒牵在马后,一并护送着安晟与安子鑫的马车。虽同为护卫,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安子懿他,连王府里的下人都不如。
马车车轮缓缓转动开始了回王府的千里之行,幸好安子鑫伤重,王爷担心太颠簸,命缓慢前行,否则子懿怕是得拖回去了。子懿踉跄的随着绳索的力道前进,他腿上有箭伤,因为强行疾走,早已溢血了,但此刻子懿无暇顾及,因为他只觉得头重脚轻,步履虚浮,呼吸短而促。
第8章
马车内,安晟看着脸色苍白,依旧昏迷不醒的二儿子,心里难受得不是滋味。三个儿子里,唯这个庶出的二子最为努力,最为优秀,也最得他宠爱,最得他欣赏。只是脾气急了些,性子还需磨练,所以当安子鑫请命镇守潼兴关时,他并未阻止。这个西北边关苦虽苦,但安子鑫能好好历练一番,即使将来不能世袭他的王位,亦有本事立于天地,他百年后也无需挂心了。
安子鑫的娘不过是王府里的一个姬妾,生安子鑫的时候就难产血崩而亡,于是过继给当年还是侧妃梅若兰,可是当时梅若兰已有一个两岁大的儿子安子羣,所以待安子鑫也不算好,不过安子鑫自己争气,终是赢得安晟侧目。
而另一位侧妃应水没多久也诞下三子安子徵,然后呢?他的正妃,燕国景苒公主,邵可薇,诞下了四子,这是他的嫡子,是他的小世子,他如宝贝般疼爱,真是捧手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他当时真的高兴得不行,邵可薇怀着孕的时候,他是多期待这个孩子,那是他与邵可薇的结晶。他曾轻抚那隆起的肚子,温柔似水的对邵可薇说,不论男女,都将是他平成王最爱的孩子,他会给他世间一切最好的,不让他受一点伤害,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多么讽刺。
“父王……”一声虚弱的轻唤拉回了安晟所有的思绪,安晟回神看着脸色依旧很差但已经转醒的安子鑫心里的大石终是落下,脸上不自觉爬上了欣慰笑意,他的儿子,总是坚强的,这不醒了吗。安晟赶紧让马夫将马车停下。骑马行在马车前方的冷究也抬手让随行的数十亲兵侍卫停下,随后跃下马来到马车前听候王爷差遣。
安晟的声音从马车里传了出来,“让医官过来。”
不一会冷究便从队伍后边拉扯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来到马车旁,老医官登上马车,掀帘入内。替安子鑫把了下脉,老医官悠悠说道:“脉象平稳,已无大碍,王子年轻,好生将养,不久即可痊愈。”
安晟听到这番话很是舒心,打赏了老医官后瞧着他的儿子,伸手抚了抚安子鑫的额头,笑道:“鑫儿感觉如何?”
安子鑫躺在马车内,身上是厚厚的罗衾,看到安晟不禁咧着白唇笑着回道:“父王,我没事……”想了下安子鑫又言:“潼兴关……”
“无事,吴军大败。”这么一提,他便想到了子懿,本以为他功夫了得,不想居然还懂得用兵,心便沉了下来,但脸上仍是喜形于色,用手不停抚着安子鑫的头说道:“鑫儿再睡会?”安子鑫点头,没一会便又昏睡了过去。
安晟待安子鑫睡下,才下的马车,行了半天路,已至晌午,停止前进的队伍就原地稍作歇息。安晟在马车旁看见了冷究,冷究在王府是侍卫亲兵的头领,负责管理王府里所有的武力,是安晟的左右臂,为人虽高傲冷漠,却愿听王爷吩咐差遣。顺着冷究手里牵着的绳索安晟在不远处的树干下看到了子懿,他正靠坐在树干下,两眼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什么都没想,子懿他难受得紧疼得厉害的时候便是这样,这是他的习惯,放空脑子,去逃避那些难受疼痛的感觉。虽是如此,当安晟靠近的时候他还是触电般立马恭敬卑微的跪好,跪姿无可挑剔。安晟并未吭声,只是静静看着子懿有些微颤的身子,卑微的跪着,一身狼狈却难掩他骨子里透出来的清贵淡然。如此了得,真是出乎他意料,本想他根骨奇佳,所以功夫小有所成,不想他居然还会排兵布阵,真不知这是福还是祸。
安晟扫了眼捆绑着子懿手腕的绳索,因为是拉扯着走,那粗糙的麻绳早已将手腕磨破,沾染了丝丝殷红。
安晟拔出佩剑说道:“将手抬起。”
子懿一怔,看着那剑闪着冷冽的青光刺着他双眼,他记得王爷曾说过,保护不了主子的手留着无用,他若让主子受伤,便剁其双手。子懿抬眸,睫毛轻颤,眼底是未藏匿的惶恐,打破了那如水般沉静的眼眸,似是不愿去看,子懿闭目,但还是抬起了双手。
安晟挑眉,怎的,以为他是要伤害他吗。
剑落,绳断。
预想的疼痛没有降临,子懿疑惑抬头看去时,安晟已转身离去,只留下让他来驾马车的命令。
既然鑫儿没事,也不必太过苛责他了吧?
可惜天意弄人,行驶几日,在离王府不过十里路时,安子鑫竟突然七窍流血,随行医官颤颤巍巍的说二王子是中了吴国一种名为延溘的毒药,此毒并非无解,可是中毒时毫无征兆不易察觉,到了一定的时间,人便会猝然毒发离世。
安晟搂着安子鑫,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握着他这个宝贝儿子的手,心里是无比的悲怆,哀痛。
“父王……我这算不算……战死沙场?”
安晟哀道,“算,算。”
“父王……”那带着遗憾,轻若游丝的叫唤伴随着安子鑫闭上的眼,消失在这寒冷的冬至里。
安晟手里握着安子鑫的手,渐渐冰凉,他觉得胸口犹如万箭穿心,他的这个儿子,十八年来的努力,他历历在目,他的优秀,他看在眼里,心里是无比欣慰。他虽知沙场厮杀,本就莫问生死,可是,他这个最疼爱的儿子,还未及弱冠啊!
安晟抱着安子鑫潸然泪下,而子懿跪在马车里,看着这一切,眼底里有着莫名渴望。如果死的是他,王爷,会给子懿一个怀抱吗?
第9章
地牢里的火把早已熄灭,一片的冰冷黑暗。子懿伏在混着他血液和盐水的地面,悠悠转醒,刑室里早已没人,子懿试了几次也没能起身,就索性继续躺在那寒湿的地上。他浑身湿透,那些盐水,一桶比一桶更浓,子懿自嘲的笑了笑,五十都熬不住了?被打湿的黑发,凌乱的黏在那张惨白的脸上,铺散在地上,狼狈凄凉。
他的生死,一直都是无人问津的,熬下去,就活着,熬不下去,也得活着,王爷不准他死,因为活着比死还难,他理应受如此磨难。
子懿艰难起身,扶着墙缓缓走出地牢,阴暗的地牢中,看不清他的脸庞。
不要去梦,梦易碎。不要去期望,失望会心伤,不要去希望,绝望会心死。
那些冰冷的,黑暗的,无助的日子,只要就这么麻木的过下去,便不会难捱。就像没吃过糖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甜便不会觉得苦有多苦。
太子安泽祤的马车停在了王府门前。当今太子是德熹皇后所生,昭明帝安繁的嫡出大皇子,虽有偕生之疾不会武但却才智过人,十三岁便改良了攻城抛石车,十五岁周旋各国使臣,将那些使者的刁难滴水不漏的一一还击,诸如此类事迹数不胜数,今二十有五的夏国太子安泽祤,便是夏国百姓心目中的智慧代表。
安晟与安泽祤步在王府的锦香园里,此时雪覆满园,朵朵梅花凌寒绽放,点点绯红点缀皑皑白雪,更有暗香萦身绕体,沁人心脾。安泽祤是太子,是夏国储君,他自是想扩疆域,所以以立场而言,他一直站着安晟这一边。
“王叔,放眼天下,如今的形势,该行何策?”安泽祤凝视着枝上一朵开得颇好的梅花开口问道。现五国并立,群雄并起,战乱不断,长此以往,必定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今我国施仁政,民殷物繁,富庶自是不必多言,自有争雄天下的资本。天时既有,只欠人和。”
跟随安泽祤身后的太保徐汇手握拳头咬牙切齿的说道:“为何非要那柳丞相支持征燕,皇帝下旨不就是了?”
安泽祤笑道:“柳丞相辅佐帝王治国安邦,国为本,军队在外,后方百姓不稳,如何全心全意征燕?”柳下智虽为相不过一年有余,却爱民如子,事必躬亲,颇得百姓爱戴。
“换个人当丞相不就是?”
“庸才尔岂可为相?”
徐汇拳头一松,颇是泄气道:“太子殿下所言极是。”
安泽祤抬手压下一树枝,枝上梅红如焰,灼灼双目。安泽祤余光中,看到园门外一身影踉跄走过,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微眯,眼神复杂,但脸上依旧是刚才微笑的表情,他转身向安晟说道:“王叔,此事我们只能从长计议,现下天色不早了,改日再谈罢。”安晟似乎也注意到了那路过园门的身影,一时竟没听到安泽祤的话。
“王叔,可好?”安泽祤继续温和提醒。
安晟回神眉头略拧,应和道:“好,就按太子说的是。”
马车在道上徐徐前进,安泽祤眼里藏有有锐芒,徐汇侍奉太子多年,定晓得刚才他们出园时看到的那个晕在游廊上的人不是普通之人,太子未动声色,而平成王则直接命人将他架走。
“那人是那个罪子吗?”想着想着徐汇竟脱口问了出来。十七年前,景苒公主背叛平成王,偷取机密的事,几乎是家喻户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