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铺的跛脚男人(9)
严庆生正倒水,听见其中一人说:“哎,刚才六道巷里面是不是出事儿了?”
六道巷,正是严庆生住的那片巷子的统称。严庆生手一顿,下意识地想多听几句,只听另一个人接他话道:“打架吧,哎我都没敢仔细瞧,吓死人。”
“操家伙了吧?我当时好像听着声儿了。”
“平时也没见那儿打这么大动静啊。”
严庆生想了想,确实,他们那儿的混子也就欺负自己这样的厉害,作威作福的范围都超不出六道巷,打架几乎没见过了。
他心下莫名产生一点儿没着没落的不安来。
不知道程水现在在做什么呢?
要是能跟他发个消息就好了,他发一条,程水回一条,即便不方便打字,还能发语音。他不知道怎么发,但见过,他们老板就挺喜欢这么干。
他想联系上程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总想跟程水再亲密一些,通过那种常见到俗气的方式,上一秒想着他,下一秒就能跟他说句话,过年过节时候,哪怕人就在旁边,也照样要发条祝福。
这种于他而言算是新奇的体验,他只想跟程水试一试。
不但是现在,他自己心里清楚,有一段儿时间了。他在这和面擀皮儿,总挂念着这么个人,想问问他今天打的什么工,钱带够了吗,吃饱了没,遇上了什么人——会有他喜欢的那个姑娘陪着吗?
他的思绪往往就断在这时候。很奇怪的,总在这时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打断他,譬如老板在门口喊了句话,手上的饺子馅儿塞多了,或者是正在擀的这张饺子皮似乎没上一张圆?
总之,他从没顺着这个问题再往下想过,并且也并不想继续想这件事儿了。
严庆生喝完了水,听那两个人已经在闲扯最近哪里有了新玩处,便失去了偷听的兴趣,打算回后头去继续。突然,门里面又闯进来一个人,风风火火的,没半点吃饭的意思,看身影还有些眼熟。
那人站住,严庆生一看,这不是老李吗!
“跛!你弟他、他、他跟人打起来了!六七个人一起,可凶!”
当啷一声,搪瓷缸子砸在了水泥地上。
店里的人目光全集中在了这个日日被他们喊成残疾的可怜男人身上,老板娘指尖捏着瓜子,停止了往嘴里送的动作,也随着他们看他。
“老板娘,”严庆生声音在发抖,手臂也在发抖,抖到他没法去捡起茶缸来,这么多年,他居然是因为这种事,要请他的第一回 假,“我必须回去一趟。”
程水为什么会跟人打起来,从老李跟他说是那些混子的时候,严庆生就全明白了。他一路走一路痛恨自己,他怎么就是个跛子呢!
昨晚他也不好,该多叮嘱程水两句,他们在明,那混子在暗,不该让他招惹那群混东西,毕竟光依照程水的体格,他们也不会主动去找程水的麻烦。
现在可好,程水一个人对上六七个,人数上就吃了大亏,好不容易来了个人,还是个跛子!是个废物!连跑起来去到他身边都做不到的残废!
他明明比程水大那么多……他明明是哥哥啊!不仅不能保护弟弟,还给程水招来这种臭鱼烂虾缠身,他凭什么当哥哥。
他活该这辈子一个人。
严庆生步子踩得乱,心也踩乱踩空了。
程水认他当哥,到底图什么?图那湿冷的屋子跟半张床吗?
老李在一旁时不时地搀他一把,他走得太猛,时常身子一歪斜就要摔下去。
在即将入冬的时节,严庆生走出了一头的汗,老李也只瞧见他们在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也说不清楚,严庆生颠三倒四地问了他一些问题,发现问不出什么,但他就想说话,哪怕听老李安慰他程水没事儿也成,仿佛一旦合上嘴,那些惶恐不安就要冲破身体炸开了。
熟悉的巷子口逐渐在黑暗中显现出来。
老李侧耳听了听:“好像没什么动静了,难道打完了?”
打完是好事,但严庆生的心脏却像一把被人揪到手里,更紧张了。程水若是还跟他们缠斗,那至少说明他吃不了大亏,但现在……
“弟!”
严庆生的视力奇异地变好了,在黑洞洞的巷子里居然一眼就看见了程水的背影,那件暗红的夹克衫在望不见头的空间里格外显眼,程水还站着,闻声缓缓转过半身,诧异道:“哥?”
他没问完,看见了严庆生旁边的老李,轻轻啧了声。
老李讪笑了一下,严庆生连忙道:“你得感谢人家……”
“我知道,”程水干脆利索,“谢了啊,李哥,今天不方便,那烟改天送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往左迈了一步,整个人靠在墙上,严庆生和老李这才看清程水的右手。他竟然一直拘着个人!
严庆生看得更仔细些,程水的手上戴了个黑东西,上面突起一条,像是把匕首,程水挟紧了那人脖子,紧握拳头,手腕内勾,但凡那人挣扎一下,谁也不敢保证那匕首会插进哪儿。
在远些的地方,有几个人或蹲或站,显然是吃了亏,又忌惮程水这么不要命的架势,不敢上来了。
“弟弟,你……”
程水居然还笑得出来,轻松跟他解释:“哥你莫怕,我同他们说了,我没打算弄出事儿,只要他们愿赌服输,识相点把歉道了,再做个保证,我也不难为他们。”
说完,他还往上提了提胳膊,低头问那个吓得大气不敢出的小混子:“对不对?”
那小混子光张口发不出声,想点头又不敢动,只能像条吓傻了的狗,瑟瑟发抖。
“程……程哥。”
“谁是你哥,少他妈套近乎。”
那个说话的看起来是那群混子的头儿,至少之前揍严庆生时候他总在牵头,现在被程水一句话堵回去,脸色想必不怎么好看。
但程水可不管他好不好看,他之前还有点耐心,现在他生哥人就在这儿了,他还要跟这群玩意废话,简直令人烦躁。
“行不行,干脆点,我还有事儿。”
那刃尖贴上小混子的脖子根,冰凉的触感激得他终于发出了一声尖叫。
“别!”
严庆生想喊,被那头儿抢了先。
他倒不是同情那小混子,他在担心程水,万一失了手,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谁能开脱得了他?
那混子头儿犹犹豫豫,跟程水打商量:“……他已经在这了,您之前说的绕巷子……要不就省了,成么?”
程水不语,似乎在做什么考量。
那头儿说:“剩下的……我们答应。”
严庆生听得云里雾里,程水不就是让他们道个歉,做个保证吗?
程水往严庆生那边望了一眼,他的生哥微微拧着眉,眼睛分毫不离自己右手,薄唇也紧抿着,但或许是他们时间有些长了,严庆生显然站得不怎么轻松。
程水轻哼一声:“便宜你们了,来吧,他最后一个。”
对方一共六个人,除去程水手里那个,还剩五人,听闻程水发话,俱是松了口气。巷子不宽,并行也不过能容纳三人,于是他们自发分成两排,慢慢地向严庆生靠近。
严庆生手脚不知怎么放,只能迷茫地杵在原地,旁边的老李像才回魂似的,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
那几人突然膝盖一弯,直直跪了下去。
“严……”他想喊严哥,猛然想起刚刚才被怼过,又不敢瞎喊,可平日里都是严跛子严跛子地喊,他连严庆生名字都不知道。
程水也不想听从他们嘴里喊严庆生的名字,不耐道:“继续。”
那头儿赶紧把话说完:“对不起,是我们瞎了眼,从今天起,绝对不碰您一下。”
程水又补充:“绕开。”
头儿连声道:“绕开绕开,您以后就当我们哥几个不在了。”
严庆生干巴巴地啊了声。他哪受过这等待遇,惊吓程度不啻于这几个混子。
谁知还有更让他目瞪口呆的事,那几人又冲他磕了个头,这才起身让开了。
程水懒洋洋松了手,一脚把最后那个踹跌了几步,“快点儿,别耽误事。”
那小混子一抖,咳嗽都强忍着,依着他们头儿那样做了一遍。
“行了。”程水摆摆手,对那群人道,“咱们以后见不着最好。”他打了个哈欠,看看天,“不早了,都回去吧。”
话音未落,混子们脚底抹油,转眼就不见人影,老李见状,也寻了个由头匆忙告辞,眨眼间,巷子里只剩他们兄弟俩。
哥俩跟被施了定身咒似的,各自钉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一只野猫在房顶哀哀地叫,被什么东西惊着了,哧溜一下窜得老远,程水正站在下面,被蹬了一肩头土。
刚才还威风四方的程水霎时灰头土脸,他想过去,但估摸着自己得挨他哥一顿念叨。
念叨倒也没什么,他知好歹,严庆生念叨他的时候他心里头都能冒出甜丝丝的泡,就是气大伤身,他哥身体本来就不怎么好,别气出病来。
毕竟他要不是有把握,也铁定觉得自己在犯浑。
一阵沉默后,程水无奈:“哥,别看了,我脸上又没开花。”
严庆生逐渐从复杂的情绪中缓过神,越想越觉得后怕,他依旧看着程水的右手,伸手道:“拿来。”
程水默不作声,乖乖从手指上褪下了那黑东西,严庆生拿到手仔细瞧,原来是个类似指虎一样的玩意,只不过上面多加了一把匕首,看起来更为凶煞。
即便天色暗如眼下,那匕首也泛着森冷的寒光。严庆生粗粗看完,更断绝了要还给程水的心思,防身可以,但这个东西带着,稍有不慎都是人命关天。
“放心,不会出事儿的。”程水知道他哥在担心什么,一步上前,抬手就贴着那匕首划了下去,严庆生当即心头一紧,厉声斥道:“胡闹什么!”
程水张着手摊开给他瞧:“没开刃,他们还不值当用真家伙,吓唬吓唬他们而已。”
严庆生充耳不闻,执过他手,指头掰平了他手掌,拇指细细摸索起来。
这回难熬的轮到了程水。
严庆生怕他真有什么伤口,因此探查时候也是小心翼翼。他指腹生茧,指尖还生有倒刺,在程水的手掌心划过来划过去,勾得程水手上心里都是一阵细微的刺痒,忍不住缩了缩。严庆生立刻心生警惕,警告般地瞥他一眼,手上把得更紧了。
殊不知程水现在哪会想要抽回,一门心思都已经放在了等下该如何不着痕迹地回握上。
刀的确是没开刃的,因此程水的手心自然也没什么事,严庆生松了口气,“还是小心比较好,那东西也能戳伤的。”
程水耷下眉眼,与刚才揍混子时候判若两人,向他哥告状:“他们先动的手。”
那可不吗,人家混子六个人,又猖狂惯了,他单枪匹马去放话要操人祖宗,话没喊完一棒子就砸过来了。
程水全不提这些,只跟他生哥卖委屈:“我让了又让,看他们说不通才还手,还挨了好几下。”
说不通=操完祖宗。
严庆生全不知情,更何况那群混子劣迹斑斑,程水说的十分合情合理,顿时心下心疼起来,急忙忙扯他衣服:“伤哪儿了,快给哥看看。”
程水仗着自己年轻不怕冷,夹克衫下还是一件单衣,此刻被严庆生轻松掀起,露出精壮的半身,他刚要再伸手,手腕被捏住了。
“回家再看。”
严庆生:“嗯?”
程水瞎话张口就来,坦荡荡地说:“我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