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铺的跛脚男人(2)
能偷到他家来,也不知他跟贼哪个更晦气点。
严庆生还是洗了个澡,拖着皮管子接了冷水,往身上随便撩了几把,虽然被激得一身鸡皮疙瘩,感觉上倒是舒服了些,他擦干身体,抖开衣服,一愣,不可置信地颠至窗前借着月光仔细瞧。
他唯一的一条单长裤,从裤腰到屁股,斜着划开了两搾多长的口子。
衣服破了补就是,但破成这样,严庆生还是止不住地心疼。这条裤子穿了七八年,还是母亲在世时扯布给他做的,当年穿着还正好,现在都有些大了。
严庆生不擅长针线,一根细细的银针能在母亲手中上下翻飞,针脚细密得看不出和机器的差别,小时候在严庆生眼里,母亲就跟那故事里的七仙女一样,连彩霞都织的出。
一想起母亲,严庆生心里就不好受。他一分神,针尖扎进皮肉,痛得一抽,瞬间一个血珠在指尖上冒头。
结果裤子还没缝好,又沾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严庆生一个大男人,再不中用,也不是爱哭的人,然而此时此刻他突然像被无尽的绝望哀伤淹没一样,鼻酸眼热,喘不过气。
破了的裤子丢在边上,严庆生谨慎而克制地开始呜咽,无声地嚎哭。他不能发出太响的声音,不然第二天几条巷子都知道,严跛子半夜号丧了。
他活得窝囊,也总得给自己留点最后的脸面。
严庆生真的很久没有哭过,生活咄咄逼人,没空给他哭哭啼啼。饺子铺的这场变故,让他给自己找借口放了次假,针把饱胀的负面情绪扎破,他的世界就像一只气球,嘭地一声全完了。
“咚咚。”
他正哭得头昏,又泪眼朦胧,看哪儿都是糊的,望了眼窗外,以为自己听岔了,抹了把脸继续。
半分钟后——
“咚咚咚。”
这下严庆生倏地收了口气,没错的,有人在敲他窗子!
晚上的事儿给他留下了挺大的阴影,他眼泪还挂在鼻尖上,吸溜一下鼻子,拿起身边的手电筒,想了想,还抄上了一根老头乐,在窗边贴着墙站定,瓮声瓮气地问:“谁!”
他瞧见一根长树枝从屋顶扔下来,一秒后一个男人跟着翻下,稳稳落地,跟他隔着玻璃,又敲了下窗,压低了声儿说:“先别哭了,有劳开个窗户。”
严庆生浑身汗毛齐刷刷支棱起来,“你谁!”
男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说了你也不认识,借你地儿睡个觉,别紧张。”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还睡昨那儿,保证不动你东西。”
原来昨晚是他!严庆生瞪大眼睛,内心有了一丝动摇,在得知男人与自己已经平安无事相处一晚后,这个人的可信度奇妙地拔高了一丁点儿。
但他还是没有动。
隔着脏兮兮的玻璃,手电筒的光其实没多大穿透力,严庆生看不清男人的长相,只能估量出是个挺高挺结实的年轻人,男人侧脸的时候,月光混合着电筒光打在他脸上,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应当算得上周正。
知人知面不知心,严庆生来回念叨,况且面都不怎么知呢,不能被他迷惑。他举着老头乐的胳膊一直没放下,手电筒倒是没往外照了,照了也没多大用,不过依窗外男人来看,他是一步都没退让。
男人叹了口气,被他乌龟战术打败了:“我叫程水。”
严庆生查户口似的逼问:“哪个程哪个水。”
男人干脆不说话了,在玻璃上呵了口气,迅速地用指尖写了两个字。天不太冷,白雾迅速散去,严庆生却也看清楚了,他轻轻念了一遍,说:“那你进来吧。”
程水从他打开的窗口翻身跃进,“谢谢啊哥,我明早肯定悄悄地走,不打扰你休息。”
严庆生说:“你知道我几点起?”
程水说:“我四点钟起总没错。”
严庆生被他这么一提,又想起了饺子铺,想起了刚刚那一场哭,居然被程水听见了,心里头不由生出几分难堪。
“不用了,”他低下头说,“我明早不早起,你也用不着着急避我,想睡就睡吧。”
程水没问他为什么,他打了个哈欠,看样子也是困极了,点点头,“成,有纸箱壳吗,我垫着。”
严庆生真替他翻出来几个纸箱子,撕开来铺在地上。地是透着湿气的水泥地,纸箱子叠起来比草席要暖和些。
程水穿着简单的汗衫短裤,也不讲究什么,直接和衣而卧,严庆生把窗户关好了,回身看见自己的破裤子还在床上,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缝完再睡觉。
缝东西就得开着手电,他缝的慢,又是那么一个大口子,脖子越低越僵。程水已经完全坠入睡梦中,咂了咂嘴,哼了几声。严庆生缝累了,就借着活动脖颈的机会打量他几眼。
严庆生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莫名其妙地放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男人进屋,或许是因为他见过自己丢脸也没表现出嘲笑的意思,又或许是严庆生自己也想赌一把。
反正他也没什么可输的,总归贱命一条罢了。
严庆生没定闹铃,他睁眼却还是挺早,刚刚五点来钟,他在床上躺了两三分钟就躺不下去了,心里头总还是记挂着饺子铺那边。
得去看看,他想。
如果老板惹的事儿不太难解决,饺子铺说不定还能继续开,而他过去看一下,等着见了老板,也能商量好什么时候再开工。
他刚一坐起来,地上的程水也跟着起了。
“不是说不早起么。”程水说话还有些哑,大概也是刚醒没多久。
“有点事,”严庆生套上衣服裤子,“你……”
程水盯着他屁股,噗嗤一声笑了,“你昨晚忙活半天就折腾这个呢?”他指了指,“你摸摸。”
严庆生一摸,怎么口子还在?他赶紧脱下来一看,半夜困迷糊了,后半截儿的针脚全在一边的布片儿上,压根没缝起来!
严庆生不觉得对着男人穿三角裤头有什么,甚至光屁股都没什么所谓,但现在这个情形令他前所未有的窘迫起来。
程水两腿一蹬,朝他丢了个什么过去,严庆生下意识接住了:“先借你,回来再说。”
短裤还带着程水的体温,严庆生抓了一把,更臊了。
“这、这不好……也不合……”
“找根绳子系着。”程水大咧咧地又躺下了,“正好,我没裤子,你也用不着怕我跑了,还能再睡会。”
刚才没说完的话被他重新拾起,严庆生彻底没了话,程水很清楚他在想什么,于是表现得格外坦荡。
他最终依言系了条裤带,扯了扯宽大的裤腿,不自在地通知地上的人,“那我走了,你别乱动。”
严庆生走了之后,程水果真又睡了一觉。他原本打算早上去工地之类的地方找找活儿,被严庆生这么一耽搁,反倒意外偷了个懒。
结果等他醒来,严庆生还没回。
程水无奈地揉揉瘪下去的胃——他从昨天下午就没再吃东西,现在已经饿得睡不着了,便又坐起身来,想找些事情打发时间。他看了一圈儿,其他东西不好乱动,但有样倒是可以帮忙,就当是感谢了。
严庆生打开门时,只见程水十分不见外地坐在他床边,手掌托着他的破裤子,右手捏着针,架势有模有样。
“回来了?”
毫不心虚。
严庆生指责的话还没说出口,程水先绕好了结,凑到齿间咬断了,“过来试试——算了,我拿给你。”
他三步并两步,几秒便跨到严庆生跟前,将裤子塞他手里,顺手去扒严庆生身上的裤子:“这个还我,快饿死了,去搞点吃的。”
严庆生哪能站稳,他右脚不吃劲,被程水一扯,整个人差点要摔着。程水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扶着他就近坐在自己的纸板床上:“不好意思,刚刚一急给忘了。”
严庆生早出晚归,难得与太阳打照面,又常年待在室内,竟一点儿没晒黑,细皮嫩肉肯定算不上,但白倒是真的白。程水把他裤子扯下来,两条腿肉眼可见的粗细不一,左腿因为担劲儿,更结实些,程水多盯了两眼他的右腿,那条腿皮肉没那么紧实,到了小腿靠下接近脚腕的地方,骨头靠内拐,脚背有些外翻,整条腿软答答的。
严庆生缩了下右腿,他以为程水打算帮他穿裤子,赶紧道:“没事儿,我自己来。”
程水应了一声,在严庆生提上裤子之前,又看了一眼白腿根。
严庆生没顾上看,穿上后才发现,程水把他前半缝上的也给拆了,缝得平整结实,不知比他强多少倍。被外人翻动东西而迅速产生的防御高墙再次崩塌,严庆生真心实意地惊叹:“想不到你居然会这个。”
程水笑笑,“这种手活儿难不倒我。”他掏了下裤兜,确认里面几张纸币还在,问:“想吃点什么?今天我请,哥跟我聊聊呗。”
严庆生家里有米,他一个月只在家吃两回,蔬菜都直接从一条巷的张婆家买,两棵青菜,煮个汤就够了,程水让他点菜,他连个菜名都想不出来。幸而程水看起来比他有主意,说:“要是没忌口的,我可就看着买了。”
严庆生如获大赦,“都行,你……你吃多少,我煮点饭。”
程水反问他:“你吃多少?”
严庆生没什么防备:“在家时候不用干活,一碗对付一下。”
程水点点头:“那我也一碗。”说罢就出门了。
严庆生打开柜门——他不方便蹲,因此东西一般都不放低处,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回答似乎有些不妥,主人才吃一碗,程水当然也不好意思多要,看他那身架,其实应该吃的不少吧?
严庆生向锅子里倒了一舀子米,又添了一舀半。合上柜门,又想着程水看起来还挺年轻,说不准还在长身体,眉心蹙了下,回身把那半舀添成一舀,也加上了。
程水走得急,回的也快,约摸一刻钟提着袋子出现在门口,锅子里的水才刚开,严庆生盖上炉盖子,有点儿讶异他的速度:“这么快?饭还得等会。”
程水不在意地嗯了一声,把袋子放在桌上:“半只椒麻鸡,我找老板娘要了三袋子汤,够咱们下饭的,老板娘人不错啊,还送了几张饼。”
严庆生当即丢了火钳,跌跌撞撞闯进屋,鸡还没见着,麻香味儿已经窜遍了整个屋子,严庆生吞了口唾沫,心疼坏了:“这、这挺贵……多少啊?”
程水手比了个数,“贵什么,要不是我身上就这么些,房钱都不够付的。”
二十五!严庆生刚要再开口,程水手捏块肉伸过来碰他嘴唇,笑道:“行了,张嘴。”他话没说出口,肉已经衔嘴里了,从唇上到舌面,久违的味蕾刺激令他失忆一瞬,想说的话全然抛之脑后,徒留一个失了魂的壳儿傻乎乎地哈气。
程水一直看着他把肉嚼完咽下,弯了弯嘴角问:“怎么样?”
“好……哈……好吃。”
他头发有些长,原先街角一家老剃头铺子关了门,他稍稍留心了一下,现在那些个店面光是剪个头都得15,严庆生在人家店门口打了个弯,又回了巷子。
再长长点吧,反正都是一次剪,剪多点划算。
现在他头发已经有些挡眼睛,程水看他擦额上出的汗,突然说道:“等吃完饭,哥要是信得过我,我帮哥理个头吧。”
严庆生神经都被辣钝了,隔了好几秒才发出个很轻的啊,抬起头对他眨了眨眼,似乎还不是很明白。
“花哨的我不会,只是简单给打短些还是没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