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81)
乔奉天下巴搭在郑斯琦肩上笑。
“你这么瘦,感觉一抱就抱起来了。”郑斯琦双手忍不住从他腋下穿过,施力把人搂紧一抬。
“哎别别别!”
乔奉天没来得及出声阻止,就觉得双脚离地了。下意识抓紧了郑斯琦衬衣料子,僵着上身不敢乱动。只余一双漆黑的眼镜,紧张地盯着郑斯琦直眨,“你你你你放手行不?”
“就一下下。”郑斯琦凑上去在他下巴上啜吻了一下,“你真的好轻,小小一只的。”
蝉鸣不经意间就有了,嗡嗡这么一响,夏意就倏然浓了。
第90章
乔梁出院那天,赶巧正在下雨,杜冬李荔帮忙弄了辆小巴,乔奉天楼上楼下地来回跑,挨个儿谢别了医生护士后,一手抓着红红白白的票据,一手提着拾掇好的日常用具匆匆地走。没手打伞,只能这么淅淅沥沥地淋,濡湿的头发成绺地贴在额上。
郑斯琦没来,乔奉天托他照顾下小五子,接郑彧的时候儿,顺手把他也捎回去看一阵。
林双玉既没应允小五子能留在利南,也没出声儿提要带他走。乔奉天拿捏不准她的意思,索性自作了主张,也是担忧小五子见了乔梁在家里恹恹躺着的样子,心里一紧,就舍不下心走了。
想想也确实残忍,他身边既无父无母,只他这么一个小叔,也未必能替他好好地遮风挡雨。想给他的“最好”,从来也没有加以过检验,往后许久,也许发现那根本是“不必要”。
杜冬拆了后排的两个卡座,腾出了一块颇落阔的空间,嘱咐着轻抬轻放,把乔梁横搬上小巴。回身抹开乔奉天一发顶的雨露,伸手把他拽上了车。
万事像有了个大概方向,难说对或不对,但至少是在破雨向前。
傍晚下学,郑斯琦撑伞,把两个小萝卜头领出了门。郑斯琦一向体热,极不节能地早早开了车里的空调,回头见俩人慢吞吞爬上了车座,才关了冷气,把车窗摇开了一道缝。
郑彧还在用儿童座椅,得五花大绑似的牢牢捆在椅上。小五子觉得新鲜,把书包安安稳稳地摆在膝上,盯着郑彧捞起椅背上耷拉下的一根扁粗的尼龙袋,猛一扯长,按进了两腿见的搭扣里。见她的衣裙摆被折皱进了椅背里,默不作声地替她细心扯平了。
郑斯琦没发动车子,单坐在驾驶座上回头看着他俩。
他忍不住想,小五子和他是真的像,对人好都是不昭彰不经意的,总教人发现不了。
“喜欢么?”郑斯琦见小五子偷偷摸了摸儿童座椅,笑着问他。
小五子即刻收回了黢黑的小手,头来回地摇摆,“不喜欢!”想想又觉得不妥,像是在嫌弃别人的东西不好,忙又改口,“恩,不是不喜欢,是喜欢,但、但不是想要的……那种喜欢。”
郑彧用胳膊肘顶顶他,笑嘻嘻道,“下回换你坐,我不喜欢!超级热!”
“少来。”郑斯琦伸手过去拧了一把她的脸,“八岁以前你就老老实实在上面待着。”
郑彧捉着郑斯琦的手不放,努嘴比比小五子,“他也还七岁他怎么能不坐?”
小五子听了又摆手,“我不坐我不坐!”
“下回换个双人的。”郑斯琦笑他不肯轻易受别人一点儿好处的小心谨慎,捏捏郑彧幼润柔软的小手掌,低头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小五子低头挠挠脖子,“……都可以。”
“我想吃楼下的竹笋鲜肉馄饨!”郑彧歪头进来插嘴,灼灼盯着郑斯琦笑。
“没问你。”郑斯琦两指一夹,利索地夹住了郑彧的嘴,“你说。”
“就……就馄饨吧。”
小五子转头见郑彧活像只挣扎着的可达鸭,没忍住笑,“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小五子吃饭的样子文静有秩序,舀上什么吃什么,不大在碗里漫无目的的翻搅。反观郑彧,正一个劲儿盯着海碗里漂浮的葱花香菜,捞起来就往郑斯琦碗里撂。馄饨店里米面飘香,正是晚饭的温融时候,衣装笔挺的男人带着一男娃一女娃,难免惹人注目。
郑斯琦一霎时就觉出了儿女成双的欣愉完满。他拉高郑彧快耷拉进碗里的荷叶袖。
其实转念一想,这何尝又不是负担。
他对乔奉天说出了心意,是言有所衷。任他怎么想都知道这条路不好走,可自己情难自已,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为难之处。只是身上必须负担的东西舍不下,他和乔奉天,是既不甘心把情爱排的太后,又不能任意妄为地把它排在责任之前。
矛盾又无解,很棘手的问题。郑斯琦深知乔奉天心思细腻敏感,比他想东西还要反复琐细得多,自己如果能考虑到这层,他可能已经夜里把这层反复层叠地想了无数遍。
郑斯琦真的本以为乔奉天是会躲的,会仓皇无措地拒绝他的心意,转头跑的远远的。自己的家庭,身份,对他而言无疑是生活里的风险。乔奉天最图安稳,最怕害人吃亏为难,故而自己绝非他最优项。
他适合,一身敞亮无所依的人,满心满眼,全心全意,只专注地爱他。
自己能全心全意,执着,专注,可唯独难做到无牵无挂。他私心满满,想紧紧抓着乔奉天不撒手,又深深明白未来往后,倘若一路携手走下去,总会有东西因为自己而有意无意地伤害到他。彼时他又怎么护他才好,用怎样的立场去抚慰他才对,山一层水一层,艰难重重。
郑斯琦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被小五子听见了,停下了舀汤的手,抬着漆黑的眸子看他。
那眉目和乔奉天实在太像,就如他本人正坐在对面,关切地望他。郑斯琦忍不住想,如果真的是他坐在对面,自己一定会伸手把他牵过来,更丧地垂眉耷眼,靠着他的肩,就为听他一句好言好语的“怎么了”。
“怎么了?”郑斯琦笑着问小五子。
小五子摇摇头,把嘴里东西咽干净了才说话,“没什么,郑叔叔。”
乔梁出院回郎溪,小五子知道,郑斯琦一早看的出来,这孩子眼里的想说又不敢说的留恋不舍。
“在我面前想说都可以说。”郑斯琦在他鼓鼓的额上拂了一下,低头凑近他些,“我不会像班主任那样批评你,也不会告诉你小叔的。”
小五子又抬眸看他一眼,低头盯碗抿了下嘴,小小地笑了一记。
“我在想我小叔……”
我也想,这话没说。郑斯琦问,“想什么?”
“想他这么辛苦是不是因为我。”小五子看了一眼闷头吃饭的郑彧,“大人的事情我不敢问,但我还是知道一点点的,虽然只有一点点……”小五子比了个小拇指头。
“我知道奶奶不想让我继续念了,她其实不是别人想得那样,她其实是为了小叔好,也是为了我好。别人总说她不好,她有时候也打我打小叔……但我其实知道她在想什么的,真的,不骗你叔叔。”
“小叔以前就一直对我好,我在乡下所有的衣服裤子都是小叔买的,我的笔,书,台灯,小玩具,都是小叔买的,我听同学说,转户口进重点班的学生要交三万的赞助费,小叔只说交了两万,那一万是他自己垫的我也知道,我也谁都没说。小叔最疼我我知道。他有时候比阿爸对我都细心都好,我也最最喜欢我小叔……”
小五子说“喜欢”的时候,笑得尤为腼腆,像那两个字,其实很羞于出口。
“我想好好念书,想有出息,想以后能保护他,不让别人骂他欺负他说他不好。”小五子抿了一下嘴,腮角竟像个成人,隐忍似的凸起了一下,又消弭下去。他胳膊黝黑精瘦,拳头攥紧的时候,小臂上绷起了一层薄薄的肌肉,“可我觉得我是小叔的负担,我要是回去,他会不会就轻松多了?”
郑斯琦没说话。
这话不可否认。是,小五子回到郎溪,乔奉天自然要轻松不少。
可往后就孑然一人要怎么说。拂开小五子的存在,近乎就是抽掉他继续在利南努力下去的意义。乔奉天的灵魂的确不独立,他依傍于奉献他人来实现自己卑微的价值,他掏心掏肺,知心换命,为的是把他难得到善良温柔,赌气似的还给周遭。其实就像个孩子,一面逞强着不露笑脸,一面啜泣着把糖全部哗啦啦地塞在你的手中。
“我知道我是麻烦,可我还是不想回去,我想在这里好好念书,不、不辜负……不辜负小叔的一万块钱!”
小五子笃定地敲了下桌子,郑彧抬头含着半颗馄饨鼓着腮帮子望他。
“乖孩子。”郑斯琦摸他的脸,虽然说来说去还是离不开一个“钱”字,可在他话里竟也听出了“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气魄。时势不同,遭际不同,勇气决心却往往是共通的,“怪不得你小叔那么喜欢你。”
小五子长久地沉默。
“小叔喜欢谁是小叔自己的事情,我们……不应该插嘴。”
郑斯琦一惊,推了下眼镜看他,不知道自己听到的这个“喜欢”,是不是他理解的那个“喜欢”。
“什么?”
小五子抹了把鼻子,小声重复道,“小叔喜欢谁是小叔自己的事情,我们不该插嘴。”
郑斯琦望着小五子眼里的神采,怔怔看了会儿,心中倏而感慨。
世上总有微不可查的地方,存在着最纯真无邪的思想。那几乎直线的思考方式纯粹的无一杂质,宽阔,明亮;他们把最复杂的问题,用最简省的方式加以简化,直至温柔勘破。其实明明连小孩子都清明的道理,很多人都依然不懂,心上眼前都是云翳,看什么都不本真。
近了晚十点,乔奉天按了门铃,郑斯琦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开门。
“怎么一身的雨?到了也不打电话。”郑斯琦皱眉扯着他进门,转身往浴室走,“俩都刚睡。”
乔奉天在玄关处换鞋,点点头,蹑手蹑脚地把脱下的摆齐在门口。
“过来。”郑斯琦张开手里的毛巾,往乔奉天头上一兜,左右包住,来回地揉搓,“没带伞不知道借么?”
“在汽车站等车的时候还没下,没想到一到市里就又下了,一点点,毛毛雨。”
“这季节的雨都是没准儿的,一会儿一阵看心情。”郑斯琦把他往怀里多扯了扯,“早知道就开车去接你了。”
乔奉天拂开耷拉在眉毛上的碎头发,仰脸冲他笑了一下。
“怎么样?”
乔奉天自己拿过毛巾在头顶上揉搓,后撤了两步,钻出了郑斯琦的怀抱,“累了一天事儿算刚办完,乌泱泱半个郎溪都来家里凑热闹,头都炸了。”乔奉天皱了皱鼻子,“都当是来看猴儿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