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10)
郑斯琦张嘴咬住,含糊道:“谢谢枣儿。”
城镇的阡陌小路四通八达,交错繁多,一进鹿耳镇边,郑斯琦的导航就不大好使。左拐,左拐是个梧桐树啊。右折,右折是堵红砖墙啊。费挺大功夫找对了上山的入口,又来回四顾寻不到指路的标识。
瞧见远远有人影及进,深谙“路长在嘴上”的郑斯琦靠边停车,准备下去问路。
隔着几米就冲人礼貌微笑:“您好,麻烦请问一下,知道去月潭寺怎么走么?”
乔奉天正是心绪不平,眉头微皱。听有人走过来问路,脸色也不见和缓,啧了一下嘴巴,手往后指,“顺着这条路……怎么又是你?”
没过脑子,不大礼貌的一句话就这么顺嘴脱出。
郑斯琦推了推眼镜,又走近了几步,睁大了下眼睛,忽的笑开了,“你,你头发换了颜色,都没认出来。你,你,你……”
你你你半天,一句话僵在嘴边,反应过来——自己不知道他叫什么。
郑斯琦每次的穿衣,在乔奉天看,都极有搭配而简洁合理。看惯了利南的老师皮带在啤酒肚上高扎恨不能当项圈勒脖子上,乍看郑斯琦,舒心大方。
今儿是双面绒的深驼色大衣,长至膝窝,面料厚重而微微硬.挺。里面一件纯黑的圆领羊绒衣,一条米色的衬衣领,平整妥帖地从里翻出来。下.身是直筒黑裤,搭一双磨砂的牛皮短靴。
细框眼镜落稳在高耸的鼻梁骨上,顺眼的让人没脾气。
“你这是?”乔奉天问。
郑斯琦往车里指指,“带女儿出来玩儿,怕走岔了路。”
乔奉天忍不住往车里瞧,车窗反光,屁人影儿也瞧不清。
“你呢,怎么这么在这儿碰着?”
“我家是郎溪的,边儿上一小村,很小,你可能没听说过。”乔奉天讪讪笑了一下,拨弄了一下浅色的刘海。
“见花忆郎面的郎,分家渡越溪的溪?”说完顿觉自己是在卖弄,忙又笑笑接着说,“名字很好听,你家。”语调平和不徐不疾,也不刻意造作,是一句令人舒心的夸赞。
听人这么说,乔奉天是第一次。
“爸爸!爸爸!”
郑彧兀自开了车门,踩着雪亮的粉红小皮鞋,兜着依旧一高一矮,一歪一正的辫子,一路小跑过来。柳枝似的柔韧纤细的胳膊,对着郑斯琦环腰一挽:“你聊太久啦!我等急了。”
看突然蹿出来的个不大的孩子,乔奉天愣了下神。一瞬间又迅疾反应过来,是郑斯琦的女儿。
“枣儿。”郑斯琦摸了摸她的脑袋,“叫声好。”
“哥哥好……”
乔奉天立马笑了,看了一眼也扬起嘴角的郑斯琦,走过去牵了牵她软糯糯的小手,“叫的不大对,要叫叔叔。”
“叔叔?”
“对,叫叔叔”
郑彧眨巴了下眼睛,盯着乔奉天的头发笑起来,“叔叔的头发好漂亮。”
第10章
几多年后,等郑彧再长大些,初见乔奉天的状况已经记得很模糊了。乔奉天当时的眉目,当时的衣着,当时的说过的话,都不记得。
唯那一把孤标不入世的漂亮头发,完成了她第一次,最直观准确的对美的认知。哪怕在平常人看来,那是稍有偏颇的审美,也没办法。
郑彧踮了踮脚,伸了下手,想摸。郑斯琦就牵着她的手轻轻地往身后后拉,“枣儿,不能没礼貌。”
枣儿?
大红枣那个枣儿?
乔奉天一挑眉——不从古诗词里摘文择句也就算了,文化人起名儿都这么个“剑走偏锋”的路数么?
乔奉天去看郑彧的眉眼。年纪很小,轮廓只是初显,但看着精致周正,皮肤润泽而粉嫩。一眼就能瞧出是郑斯琦的孩子。
“没关系。”乔奉天走过去蹲下来,埋下脸,把发顶暴露在郑彧面前,“想摸就摸一下吧。”反正也不会掉块儿肉。
郑彧有点怯,抬头望了眼郑斯琦,见他没有阻拦地意思,就分外欢喜地伸了手。小心翼翼地模样,就像在抚弄密林小兽的柔软腹部,觉得喜欢又害怕失手惊跑。
郑彧的手在发顶摩挲了两下,继而顺着发丝走向往刘海的发梢顺去,温软的小手轻贴着头发,如同柳枝拂动熠熠水面。丝绸一样的手感舒服的让人不愿离开,郑彧很是艰难地缩了下指头,又耍赖似的反复贴了贴掌背,才收回手。
“……谢谢哥……谢谢叔叔。”
“不客气,小美女。”
乔奉天说完就觉得不对,有点太轻佻,把对付客人那套搬人小姑娘身上了。稍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往郑彧脸上温柔勾了勾,“不客气,枣儿。”
郑斯琦紧了紧牵着郑彧的手,“你是要回利南?”
“对啊。”乔奉天站起来,“去镇上的客运站坐车。”
“你,走去么?”照郑斯琦一路开来的印象,单凭俩腿去到镇中,不有个个把小时是走不到的。何况将有雨雪。
“是啊。”不然你看我是能飞还是怎么的?
“不介意的话,和我们一起吧。上完香我们就回利南,很顺路。”
乔奉天愣了一记。
他和郑斯琦的关系,虽不是陌生,但也不至熟识,碰巧是见面了可以打招呼又不知如何打招呼的尴尬阶段。一路同行,看起来还不是很合理。
“不用了吧……我自己走去就——”
“我的意思是。”郑斯琦推了推眼镜,笑了笑“你在车上,可以帮我们指指路。”
又是那副看起来滴水不漏的温和微笑。
月潭寺这座古刹,翻修至今,乔奉天还没有来过。一是不信这个,二是回郎溪的时间也的确不多。
乔奉天坐在后座,透过车窗看着四周高大而连片的茂密香樟。樟树的顶冠像蒸腾开的一朵硕大蘑菇云,四下伸展繁衍,绿缛常青。车子一迳行入窄路,陡生误闯密林的错觉。
临着一线清溪,在这里落一座古刹,不得不说,前明的信徒很是熟稔关于“静隐雅朴”的禅意。
“咿啊!”
郑彧猛扎扎喊了一嗓,吓得乔奉天和郑斯琦同时偏头看,齐声道:“怎么了?”
“牛奶漏了……”
郑彧皱着苹果脸,颇是懊恼的低头看着自己被奶渍浸湿外套,手里还紧攥着奶盒不放。
乔奉天忙接过奶盒往边上的纸兜里一塞。郑斯琦从副驾驶拿了盒抽取式的面巾纸,语气里带了几分抱歉:“麻烦你,能不能帮枣儿擦一下,我腾不开手,谢谢了。”
“行了拿来吧。”把纸巾盒一接,扬手利索地抽了七八张,先是往衣服上贴狗皮膏药似的啪啪啪贴了三四张,又其中把一张折成方正小块儿,轻轻地往郑彧嘴巴上抚去,“抬一点儿头,帮你把下巴擦一擦。”
郑彧很配合地乖巧抬头,倒是被乔奉天的手指给冰了一下,“噫”地一声轻轻颤了下。
“冰到你了?对不起对不起。”乔奉天手递回嘴边哈了口薄薄的热汽儿,又伸过去拿掉了衣服上吸满牛奶的纸巾,“我小心点,碰不到你的。”
郑彧笑起来摇摇脑袋,“没关系没关系。”
是个漂亮可人的好孩子。
应该有个温柔善良而知解人意的好妈妈。乔奉天突然跳脱地想到。
郑彧又突然伸过来两手把乔奉天的一只,牢牢一包,“我给叔叔捂一捂。”
到了月潭寺的门口,发现大年初一的香火客居然很意外的不少。大约都是上赶着来讨新一年的好彩头的。
寺宇正门古朴方正,青瓦红墙,一左一右摆了两只白玉小狮子,嘴里叼着锦绣球。正中的大门两进,门槛约有小腿高。从门里往内看,四方的天井洞下端放了一只横长一人的香鼎。鼎里插得密密实实几乎不留空隙,不熄的紫檀香还在青烟缕缕。
郑斯琦把票给了乔奉天,让他先领郑彧进去,自己去找位子停车。
等乔奉天看个青袍的女僧人撕碎了两张票的票根,才突然想起来什么,低头问牵着自己手的郑彧。
“你是不是和你爸爸一人一张票?”
“对吖。”
“他把他的票给我了……”
“啊?那我爸爸不进来了嘛?”郑彧一下子有点着急。
“不会不会。”忙安抚她,“就是,就是要掏钱了呗……”
月潭寺内的风景,倒真的不负一场舟车劳顿。
寺内的院子虽不很大,但胜在格局规整,宝殿清净幽雅,来往的香火客也是诚心实意的,安安静静地上香,安安静静地叩拜,几乎没人喧嚣吵闹。
回廊边植了一株高大银杏,时令过了,已经秃了;边上又植了一株几人难合抱起的菩提树,郁郁菶菶,繁茂森森。最引人注目的是,上面密密匝匝挂了很多红绸,红绸上写了黑色的小字。
乔奉天被吸引了,站在原地,仰头看着红绸迎风舞动。
“给。”
郑斯琦进来了,接过郑彧的手,递给一只红烛,一把香。
“来都来了,信不信,都拜一拜吧。”
乔奉天看看香烛,又看看郑斯琦,“我、我没拜过这玩意儿,我不会。”开理发店连关公都没供过,更别提菩萨大佛之流了。
“我教你。”郑斯琦指了指蜡烛,“你在香鼎那里取火,点上你的蜡烛,再用蜡烛燃了你的香,拿香对着天井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拜三下,再把香插进鼎里,就可以进去拜菩萨了,但进门不要踩到门槛,拜的时候也要手心朝上。”
七拐八绕说了一通,乔奉天觉得分外复杂,“你怎么这么熟练……”
“书里说的。”郑斯琦笑笑,“纸上谈兵,还真没实际操练过。”
因为烧香的缘故,寺里蒙着一层稀薄的淡紫色的雾气。人的轮廓在这样的客观条件下,既无端端显得肃穆,也显得模糊虚缈,带了一层空幻的味道。
郑斯琦并不真的专注于烧香,而是把香交给了郑彧,看她小心翼翼捉在手心,谨慎地跨过高高门槛,扶着她俯身叩在圆圆的蒲团上。
乔奉天倒是真的想拜一拜,可等真的叩下去,脑子又一片空白,乍不知许什么愿好。
谋财谋爱,求子求福?
每一个都是再惯常不过又合情合理的祈愿,但乔奉天却觉得奢侈。
生而为人,没有归属和认同,就像没有原点。
这既不是一种物质,也不是一个观念。而是漫漫人生路里的天光一闪,由暗转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