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40)
“你到底……”
乔奉天攥了攥手机,“我哥,小五子他爸,出车祸了,在抢救室,在等脑外的主任来。”他抿了下嘴,用力压出点不自然的血色,“抢救科的大夫说,问题不在身上,在脑子,说是有严重的脑损伤,所以……”
郑斯琦一怔。
乔奉天的语调从一开始的极力平静,到后来浮起微澜,一哽一哽,听起来压抑地很辛苦。
“要心率血压和脉搏达到标准才能进手术室,但他现在一点儿都稳定,都很低……我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抢救室里不让我一直进……我没办法,就只能等。”
乔奉天扯了下嘴角,挠了挠发梢,“搞得我现在……我、我也不知道我在他妈等个什么鬼东西。”
郑斯琦望着他的侧脸,没说话,搭着他右肩的手也始终没有落下。
“他瞒着我开黑车,挣外快,我都不知道他从哪儿借来的车,他哪儿来的胆子……”
“出事儿的还有个乘客,是个小姑娘,伤的也不轻,通知了家属还在外地还没到,我……我不知道他们还得怎么闹,让我怎么赔。”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阿爸阿妈和小五子说……我开不了口。”
“我怕他熬不过……”
乔奉天絮絮说了不少,声儿小而无力,倒像是在说给自己听。郑斯琦挨得近,分明听清他那个“过”字,说的一波三叠,到了尾音已经完全变了调。
“手续办了么?”郑斯琦问。
“带了一张卡来,刚办上。”
急诊大厅人声喧嚷,能听到明显的,不知何处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闹。可乔奉天却一点要哭的迹象也没有,连眼圈都没有一丝泛红。只是从郑斯琦的角度看过去,他单坐在这儿,满身哀恸无措又那么扎眼明显。抢救室的厚重电子门的每次“滴”声开合,都能引起他微不可查的焦急惊颤。
郑斯琦心弦一松,伸手一环,把他抱在了怀里。如同相识多年的老友一般,把仕途乖谬的醉酒失意人,揽住一番曲说宽慰。
这么揽住,郑斯琦才能明显感到乔奉天先是一怔,载是一直持续不断着的颤抖。往前贴一点,能听见“嗒嗒”的声音响在乔奉天的腮边,是牙关不住上下开合的动静。
他真瘦啊。
郑斯琦一瞬间是这么想。
看他平常穿衣倒不怎么显,偶一瞥见他从衣领口戳出的一截显嶙峋的锁骨,才稍有意识到对方的削瘦。今天无意识的伸手一抱,才发觉外套在视觉上让他膨了不少,都是虚的,都是假的,这人的躯干,只有清清减减的一臂而已。
除了十六岁的那次,乔奉天再没给外人拥抱过。当然,亲的热的,林双玉和乔思山也没抱过。在他看,这是要比亲吻更亲昵温存的动作。郑斯琦身上陡然凑近,萦绕上鼻尖的味道让他极度焦虑不安之外又心慌的要命。顾左又要兼右,难受得呼吸都发了急,发了紧。
又觉得温暖,不想推,不想躲。
郑斯琦在乔奉天背上落下了手掌也是意外之举,竟把拿来哄郑彧的法子用在了这么个成年人身上。别说乔奉天,连自己都意外。
静静了一刻,乔奉天却觉出背上那只手的拍抚节奏,正巧合上了他不安的咚咚心跳。乔奉天的右肩贴着郑斯琦的胸腔,对方说话时的震动,又涓涓水流似的透进了自己的四肢百骸。
“别怕,别慌,我在这儿陪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会给哥哥一个好结局的,安心
第42章
利南的夜色终于浓重了,云霭黯然,有风无星。
反复不断地有急救室的推车来往匆匆,白大褂与护士服在眼前摇来曳去。郑斯琦揽住乔奉天的胳膊,始终没松。乔奉天就直直盯着地砖,盯着地砖上反射着顶灯的斑驳白点。
倒是腰脊,不知不觉间,又挺直了。
没过多久,花白头发的脑外主任带着一众随行的看诊医生步履颇急地从楼梯口赶来,拧眉不时回头和身边人小声讲话,手里比划着动作。进了抢救室电子门不久,戴口罩的护士又探出了头。
“乔梁家属!”
郑斯琦松了手,乔奉天猛闻声一站起来。
护士冲他招招手,“你快快进来,主任来了,有详细情况跟你说!”
乔奉天将将咽进喉咙里的一颗心,又噗噗跳到了扁桃体。往抢救室的方向走,一时仓皇地不知先迈左脚还是右脚。他下意识地快速回头,不安地看着郑斯琦,张了张嘴,又一个音也不发。
“我不走,我和你一起进去。”
郑斯琦的掌根抵着他肩胛骨当间的位置,施力将他轻轻往前推,“别慌,别怕。”
乔奉天这才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咽了一口。接着随着护士,径直奔向乔梁所在的拐角位置,立在一边,看七八个医生将小小的病床团团围住。
“怎么样?”
“伤势很重,人现在是不清醒的,心率和血压都不稳定。”
主任医生摘了花镜,说话温吞带着细软的南方口音。他仔仔细细向急诊科的值班医生大致询问了外伤情况,又顶了花镜,掀开了薄被,亲自检查了周身外伤。
七处外伤,颇深颇长。
最严重一处,左小臂,严重的开放性骨折,受损到到几乎碾下小臂三分之一的血肉。血液汨汨流淌不停不收,急诊医生不得不捆上了极度痛苦的止血带加压,才堪堪止阻住巨大的出血量。
然而比外伤情况更加复杂的是肉眼难断的内伤。主任带着几位医生拿了刚拍的片子在灯下端详,侧耳交议片刻后,则面目严肃地很快确诊。
是因外部撞击头部造成的颅脑损伤,大量出血。
几近千钧一发,生死一线。
乔奉天怔怔地听着他们讨论着自己只能听懂一半的话,心里的惊慌蹙悚难以名状。指甲紧紧地嵌进肉里,焦急到想抱头蹲下,但也没办法插进去说一句话。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不敢主动发问,害怕收到不好的回覆。
“主任,这个是病患的家属,他的弟弟。”
那个护士接过了主任手里的片子,引着他走向一边的乔奉天。主任复又带回花镜,绕过床头,边伸手理了理胸牌边往前走。
乔奉天觉得心揪气短,连这群人的逼近,都让他无端端地倍感压力与惶恐。郑斯琦上前一小步,没说话,但和乔奉天并了肩。
“伤势很严重,内外伤都不轻,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主任微微低头,比划起两掌,话说的缓慢拖沓,几乎没有情绪起伏,“这个一定要先跟你说明清楚,知道吧?”主任手停在半空,半天没再说话,一边立着的医生护士也顺势点头,一迳望着乔奉天。
乔奉天觉得无比被动,想着自己应该点个头。
“对不起。”
郑斯琦又往前了一步,突然沉声说。
“现在的具体情况,下一步的抢救治疗方案,包括有没有风险,风险多大,另外家属该做什么,该怎么配合,有什么需要了解和周转调剂的东西。”郑斯琦推了下眼镜,“我们在等您说,这是现在的重点不是么?”
主任听了一滞,从平视变成了微微的仰视,又推了下花镜。
约摸是个骨科大夫,高瘦,率先开口,“其他的外伤不是大问题,止住血,清创缝合都是小问题。左小臂,严重的开放性骨折,截肢的风险有,医院只能说尽力给你保。”
主任沉吟片刻,慢吞吞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现在最大的危险是颅腔出血,丘脑和脑叶出血已经有梗阻,最好是立刻,马上手术,开颅清血,这是个大手术,大手术势必风险。”
风险,风险,风险。
句句都是风险。
乔奉天想揪着点什么,拽住点什么,别让他这么贴地站着,都像沉沉地往下落。
“截、截肢不行……他、那他以后怎么生活怎么工作……”乔奉天说的断断续续。
瘦高的大夫皱眉,站前一步,“所以说是有风险啊,医生给你尽力保啊!这种东西都不是百分百的,即使我给你今天接上了,你明天还是有坏死的可能。命不比手重要?这个家属还想不明白么?”
郑斯琦又伸手往乔奉天背上轻轻拍了拍。
乔奉天捋了下刘海,“开颅手术什么时候做?”
“各项指标达到手术标准可以立刻上手术台,病人现在这个情况,肯定是越快进行越好。”主任答他。
乔奉天紧接着想问风险,可话在嘴里囫囵含着,实开口艰难。
郑斯琦替他,“风险大概多少?”
主任手慢慢揣进衣兜里,似乎也在飞快地计算思考。
“理论上是六成。但不包括术后的可能会出现的不良反应情况,像术后感染、偏瘫或者部分五感或语言功能丧失等等等等,这些现象都是有可能的。恢复期也可能会很漫长很辛苦,这些家属一定一定要有心理准备。”
六成。
险之又险。
一瞬间似乎又恢复了浑浑噩噩的状态,以至于无暇再去听主任后续断断停停的小段嘱咐。等被推到一纸术前协议的文件前时,乔奉天才发觉自己手颤抖到笔都下不了。
上了手术台,是生是死,就得那么着了,反不了悔,回不了头“麻烦抓紧一下时间,手术室已经在准备了,抢救室里也还有其他台手术,受伤的不止您哥哥一个。”
护士看的着急,轻叩着签字板,不由得出声催促。
“奉天。”
郑斯琦轻轻拿过了乔奉天手里的笔,腾出一只手来再次在他的背上轻轻拍抚。
这样一个动作,其实是很平凡本真的。几乎是所有人降临在世,从或父或母那儿,体悟过得第一份宽慰。它本身,就有极强的安抚的意味。郑斯琦似乎深谙这点。
“放轻松,深呼吸试试。”
乔奉天听他的话,深深吸气,满含消毒水味儿的冰凉空气灌进鼻腔里,刺激着脆薄的鼻粘膜。
等再吐出一口气,意外地觉出短短一刻的释然舒缓。他转过头去看郑斯琦,看他极淡地微笑一下,把笔塞回了自己手里。
“签吧,别怕,你哥哥在等着你呢。”
乔奉天提笔,用力攥紧,潦草急速地划出了自己的名字。像是交付又像是躲避,手一颤,推开了签字板。
准备手术到送进手术室之间的间隔很短。抢救室的大门大开,护士高举着输液瓶,扶着床上的氧气枕,拨开周遭驻足观望的人群。另一个护士推着病床跟在医生的后头,脸朝着人群。
“让一让让一让,麻烦让开一条通道!乔梁家属!乔梁家属?”
乔奉天立刻小跑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