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57)
原本该好好放在这儿的那根按摩棒,外加的安全套和润滑剂,全没了。
乔奉天从上至下的抽屉一一来开来看,又去翻了衣柜纸箱,连床底下都伸胳膊进去扫了一圈儿,没找到;又顺手打开了柜子里放着的一方小化妆箱,里面的瓶罐毛刷,也全没了。倒是郑斯琦送的那盒线香还在,还在悠悠然然地香。
“莫要找咯。”林双玉提这个满当当的洗衣盆子,站在门外,“腌臜玩意儿!”
话了还满含讥讽地哼了一嗓,特意笑给乔奉天听似的。
确乎又和初三那年一样,乔奉天再一次体会到了被人剥光了的无所适从与焦郁。他一时有点儿不大敢回头看林双玉此刻的神情,又仿佛被人踏入了最最隐秘的私人领域而感到尤其的愤怒委屈。
“您给我放哪儿了,还给我先,我都有用的。”
“有什么用?”
乔奉天从地上站起来,掸了掸膝盖,“说了您也不清楚。”
“用?怎么用?腌臜东西净拿来干腌臜的事儿!搁家里也不怕得病!”林双玉往前迈了两步。
乔奉天皱眉,吸了口气,“那是我吃饭的家伙。”
“你靠什么吃饭的?你靠屁股吃饭的?你靠捅腚眼子吃饭的?你靠弄这些不三不四的下九流的玩意儿吃饭的?啊?”
林双玉的嗓音骤然拔高,话语也咄咄逼人的锋锐起来。
“我说的不是那个。”
“你说的哪个?”林双玉眯了下眼睛上下看他,“你最下面抽屉里放的那个?我呸!什么腌臜东西我说出来都嫌恶心!这么多年我以为你变了,我以为你改了,我以为你能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我以为你该是个正正经经的人了!你呢?你是么?!”
林双玉辅助情绪似的,偏头极夸张地啐了一口。看的乔奉天心里像不由分说地被填进去一团絮,虽不感觉沉甸甸的坠胀,但又确实横亘在心间吞吐不下。
他挺理解林双玉的,那玩意儿,别说她一个少见多怪的乡下妇女了,大街上随便拎一个情感经验不足的姑娘来,都得红着脸喊句“臭流氓”接受不了。
可他就是不舒服,不明白。
他不明自己碍着谁了。他如果旗帜高张地去宣扬,去怂恿,去摇旗呐喊自己是对的正确的,那他觉得自己被拖出去打死都是活该。可他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他回家了,他关上门了,他谁都没陷害,谁都没招惹,难道这样都有错?
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的人生,大半埋进土中只留一点在风中飘扬。凭什么连这么些微不足道的,自己还能自由支配的东西,都要被人嫌忌到这个地步。
自己不是他的儿子么?不是她带到这个世上的么?
如果可以选,如果一早知道活着要这么辛苦,他宁愿放弃,他宁愿不来。
乔奉天静静站了半天没说话,末了才翕动了下嘴巴。
“我是不是男的,您生的我,您最清楚。”
乔奉天绕过林双玉快步往玄关处走。林双玉转头看他,“你上哪儿去?!”
乔奉天不说话,一迳去拧门。林双玉回身把手里的洗衣盆“梆当”往地上狠狠一撂,抬手指着乔奉天的脊背。
“乔奉天,你今儿要是敢下楼找你那些个狗逼的腌臜玩意儿,你以后就别在说是乔家的人……”
乔奉天停在把手上的手微微滞了一刻。等林双玉抬着的手即要渐渐往回落的时候,他还不由分说地推门下了楼。
“乔奉天!!”
林双玉怒极也恨极地高喊了一嗓。
小五子在手里捉了两只雪白的风车,郑彧噘嘴对上去吹,没一会儿就吹的眼冒金星,扶着额头往靠椅上直歪直倒。小五子按开了点车窗,让风顺着缝隙涌进来,风车自然就手中徐徐旋转了起来。
风车是展馆里卖的纪念品,要价是外头市场上的八倍,做工也就那样儿;郑斯琦给郑彧买了一直红的,给乔奉天买了两只白的。
多的那只,打算让小五子带回给他小叔。
虽然知道他是个奔三儿的中青年,理应看不上这些哄小孩儿的玩意儿,可还就又是脑子一抽掏了钱,他自己也没弄明白为什么。
不知道乔奉天拿了这个,会不会无奈地乐一阵儿,会不会笑一笑,会不会凑上去吹一吹,会不会心情好一些。
傍晚的橘红色沉淀在天边,郑斯琦方向向西,顶了下眼镜,觉得有些晃眼。
车拐进了小区门口就停了,郑斯琦还记着乔奉天的嘱咐。
“今天就……”
郑斯琦想回头对小五子说话,却率先隔着前窗看见了不远处的乔奉天,小小的一团黑影,蹲在楼栋前的树下。
乔奉天正弓腰背对着他,脚边堆叠了三四只黑色的塑胶垃圾袋;他弓腰沉背低着头,似乎在不遗余力地翻找着什么,正企图寻回件什么。
可郑斯琦看了又觉得奇怪,奇怪他那份专注好像并不是来源于他要寻找的这样东西,而仅只是为了“找回”这个动作本身。因为手心攥的太紧了,嘴巴抿的太牢了,已经不像是焦虑了,而像在赌气,在咽着满腹的委屈。
郑斯琦拉开手刹松了安全带,“你们在车上等我一下。”
只是手刚搭上车门,就又看门洞里又冲出一个灰衣裤的女人。她紧锁眉头深撇下嘴角,两步开合径直向树下地乔奉天而去,高高抬手,依势有一个欲挥下的动作。
郑斯琦猛然推门站出,想说话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林双玉的巴掌狠狠掴在乔奉天低头露出的一截后颈上。他被扇地蹲着向前趔趄一步,偏头闪躲时,顺着惯性落下的前掌掼在了右脸上,比贴颈的前一下,响的还要利索干脆。
第63章
“就想问你是第几次了,又伤着了。”
郑斯琦拧了个湿毛巾递过去,侧头看了眼他雪白的颈子,看着那块儿掌根大的红迹。
“满打满算,第三次。”乔奉天坐在沙发上,接过了毛巾捉在手里揉捏。
“让你敷脖子的,不是让你着手里玩儿的。”郑斯琦环臂立在一边,“还满打满算。”
“……恩。”乔奉天依言抬手贴上脖子,“知道了。”
乔奉天睫毛不长,密倒是密,齐整黢黑的刷毛儿似的一截,缀在眼睑上。只这么偶尔眨眨,整副眉目都像蝴蝶振翅似的鲜活起来。
郑斯琦冷静了一下,分析了片刻,觉得自己所有的举动归的进合情合理一类。
他目睹乔奉天被人扇了不太准的一耳光,不留情面而狠极,看着不像一刹之内的盛怒,倒像是积攒许久后的爆发。但郑斯琦也看得出那掌里,存的密匝的踌躇。
一瞬间最大的反应是心疼,继而才是疑惑惊诧。
郑斯琦把这心疼归咎于乔奉天趔趄向前的背影太单薄而消瘦了,笼上余晖,则更有末路的余韵。索然的像首朦胧诗。
他先默不吭声地坐回了车里,回头嘱咐小五子先头上楼,自己不方便就不送上去了,注意安全。
等小五子礼礼貌貌地笑着道谢告了别,举着两支风车走近,乔奉天见了他便转头看过来时,郑斯琦才隔着远远的距离一竖食指,示意他别出动静。
林双玉不多说,自顾自领着莫名的小五子转头上楼。乔奉天上车的时候,郑彧乐得车里乱窜挽着他不放,郑斯琦发动了车子也没多说什么,单只一句。
“天快黑了,不想回家就先去我家。”
乔奉天没回话,郑斯琦当他是默许。
“是你母亲么?”郑斯琦把水杯也放在茶几上,看他眉间的那颗暗红色的痘子,“刚才那个。”
乔奉天拿起杯子没喝,“是。”
郑斯琦就没问了,盯着他咽了口白水,把冰凉的杯子贴上了正发着烫的侧脸。乔奉天张了张嘴,抬头看了郑斯琦一眼,又低头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措辞我都准备好了,你又不往下问了,堵得我……”
郑斯琦抱着胳膊笑,“那你就说。”
“你得先给我个引子。”
郑斯琦便隔着半身的距离,在沙发上坐下,“好,那你告诉我,他为什么打你?”
郑斯琦知道乔奉天并不是真的想说,他从也来不是会四处宣扬和昭彰自己的人,他相信。郑斯琦看他波动着的神色,猜得出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可倾诉的趋势,需要的是旁人一个探寻的姿态。他想别人现在去敲一下门,确定自己正被关注的事实;至于这门开不开,自己是不是个值得他袒露的人,由他自己决定。
分析起来,挺无理取闹的一个诉求,可郑斯琦理解的了。
果真乔奉天又不做声了,犹豫着摩挲着玻璃杯。
干坐着等,都尴尬。郑斯琦便自然地伸手拉开了沙发边的落地灯,把茶几上的kindle取过来,随便点开了本《乡土边的中国》,低头推了下眼镜。
乔奉天惊异的一点儿感觉不到被晾着的尴尬无措。
被打一巴掌真不算什么,擀面杖子带着风呼呼地抡下来劈在脑袋上,也不是没有过。快慢之差罢了,委屈郁结忿忿和不甘全吞得下,但又的确疼的难受。他跟着郑斯琦进了电梯才觉得不该来,来了说什么,讨什么呢,郑斯琦三言两语就抚的平他的焦郁不假。
他一个笑就能拨乱自己的思绪不也是真?
可真舒服啊。
就和他这么并肩坐着,哪怕不说话,气氛也能在他的拿捏之内。乔奉天透过余光去看他低头似专注非专注的阅读的模样;额发垂下来两三绺,搭在镜腿上,落地灯的暖光镶在镜片的边缘处,给他的面庞添了一个最突出的高亮处。
尤嫌看得不够细致,心有不甘,便极其小心谨慎地多转了点头,继续用目光描摹摩挲他侧面的轮廓;从鼻尖到膝头,犹如一笔勾成的那般利落,笔触又分外和缓温柔。
虽然挨不到肩,但还是能感觉到他属于成年男性的温融温度,要么像一束光,要么就是一株树。
多读了差不多百分之二,乔奉天把被子往茶几上一搁,磕出清脆的一声响。郑斯琦应声抬头,支着一边的太阳穴去望他,像始终在时刻准备着。
“她打我是因为……”乔奉天顿了一下,“你见过吧,应该知道吧,就我们这种人,能藏就藏,但一旦跟家里出柜了之后……会怎么样其实很明白。”
鸡飞狗跳,鸡犬不宁,郑斯琦在心里说。
“这都挺正常的,真的,她接受不了就必然会有所反抗,我这个人不合她的意,背着她能接受的道德底线而去,那肯定就……”
乔奉天摸了摸后颈。
“那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乔奉天犹豫了一刻,“初三。”
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