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56)
摔也好,疼也好,崖边亦可勒马,盘山公路上亦可掉转车头;其实只要意愿浓烈,万事均可重来。
他也始终希望郑彧能在长大后了解到,自己爱的是她完整的人格,而并非她是自己女儿的这样一个身份。
郑斯琦在小五子单薄的身上看到了重重叠叠的心事与包袱,只能认为这是这个孩子的上一辈家长最错误的给予。他知道乔奉天的心思,知道他对小五子的心里状态不认同,也知道他对此现状的力不从心。
郑斯琦想帮他,又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好。
出了长颈鹿园,小五子也似乎不再那么拘谨。郑斯琦见他说话时,原先会紧攥在一起的拳头已经微微舒展开来,郑彧不说话的时候间或也会主动发问,眼中有了灵气,脸上也带了点笑了。
路上有卖卡通造型的氢气球,郑彧指着只hello kitty 的想要,郑斯琦便低头去问小五子想要哪个。小五子先是摇头,见郑彧在边上一个劲儿的给自己使颜色,犹豫了一刻,指了一个机器猫的。
朝小贩交了零钱,牵过一黄一蓝的气球。
“抓紧了啊,飘了我可不给你买第二个。”特意在郑彧手腕上多缠了两道,又打算去系小五子的那个时候,他自己已经把绳子在无名指上绕紧了。
郑斯琦问他,“是喜欢哆啦A梦么?”
小五子摇头笑了一下,“其实最喜欢孙悟空,但是那些里面没有。”
郑斯琦跟着小五子一齐,盯着两朵氢气球飘飘忽忽飞升在头顶,映在青碧的天色下。
风车展馆开放之前,又先后去看了棕熊园和鸟园,郑彧不知道是不是天生有尖嘴恐惧症,到了鸟园就躲小五子身后不肯出来,相较之下小五子倒是对这些斑斓的像模型似的飞禽很感兴趣。环绕着西蜀山南下的小径再一路直通到门口的展厅,队伍已经排出了二十米。
门口左右各站了两个制服打扮的男女,挂着胸牌,挨个儿剪着票角,再在票根上各盖一枚红章。印到郑斯琦的时候,他低头看票根上那枚红章还个是风车的形状,四叶扇片攒在一起像一朵朱红色的花。郑彧还让在手背上给了一个。
“这可是印泥哎我的枣儿,洗不掉你就一个月都带着它吧。”郑斯琦解掉郑彧手里的氢气球。
“洗不掉就洗不掉!”郑彧一点儿不在意,依旧笑眯眯地捧着手。
郑斯琦转头去牵小五子,撑开了人群里的一块空隙,把他往身前揽了揽。
展馆的天花挑的相当高,顶上覆的是全透光的玻璃穹顶,户外的阳光能直捷地映射下来。观众台分割成上下三层环绕着中心的空阔位置。被围了巨大的幕布,遮挡住主题设计,像要特意留有一份神秘与惊喜。
郑斯琦大大小小的展览见的多了,风车展是第一回 耳闻,只去看展厅大小和幕布高度,能猜出规模不小。票上印的位置在二楼,郑斯琦站在两个小孩儿身后,稍挡着点人群不住的推搡。
正式开始的时候,观众席上先回荡了“啪啪”两声开关开合的声响,郑斯琦这时候才发现,顶上四周安了不少巨大明亮的天排灯。观众彼时响起一阵惊呼,小五子和郑彧顺着众人视线抬起头,才发现穹顶正不徐不疾地缓缓打开。
幕布应声拉开,会场当中,满布洁净雪白的风车,密密匝匝排布在地上如同盛放。在当中,万千只风车集合成一个巨大的球体。
单只看一只雪白的风车,郑斯琦只能想起顾城那几笔小诗。
一个小风车,丢在发白的草上,风翅仍在旋转,变幻着希望着色彩的希望。他被微风欺骗,徒劳的追赶夕阳。寥寥两三句,写的足够萧索无望。
可如今去看这满满的一片,他才觉得风车的气质与诗中所写,是背道而驰的。
反而像是满怀希望的抽象化意向。
小五子不住眨眼,攀着围栏,踮脚试图站的更高些。
乔奉天正在从理发店匆匆赶去医院的路上,店里杜冬不在,今儿是他李荔去妇幼保健院做第一次产检。路上收到了郑斯琦的短信,点开来看是极简洁的一句话。
“微信加一下,有东西给你看。”
乔奉天一愣,找了棵街边的香樟树下停脚。刚把一串儿微信号发出去,即刻就能收到了添加好友的提示音。乔奉天点开看郑斯琦的添加信息,寡然无趣的一个Z字,头像是偷拍的一张郑彧刷牙时的背影,矮小圆润,看起来当时还只有三四岁。
郑斯琦的朋友圈更是泛善可陈,浏览了一圈儿转的全是学术报告,偶两张生活照,不是利大的树,就是利大的饭。配词儿也是简明的如同一位标准的理科男。
不是“树好绿”,就是“好难吃”,令人深深质疑他人文教师的专业素质。
没等带着点儿窥伺的心思看完,手机就“等等等”地响起了视频通话的提示音,乔奉天一时局促,顿了半天才按开了接通键。
手机里是郑斯琦端正的一张脸,推了下眼镜,背景声稍稍嘈杂,能听到成曲的旋律。
碍于大街上视频实在考验心理素质,乔奉天离开香樟树拐进了边上的一条居民胡同。
“怎么了?”乔奉天把手机托在眼前,“是小五子怎么了么?”
视频通话惯有延迟,乔奉天隔了三四秒才听见郑斯琦笑意,他微不可查地歪了下头,“没,就想让你看看风车。”
“风车?”乔奉天抬了下手机。
“恩,我切镜头了啊。”
“哎——”
乔奉天刚准备再问一句,屏幕已经黑了一记,间隔不到一秒,再次亮起来。
屏幕里是空阔的展厅,开放的穹顶。室外的气流透过顶部打开的通风口得以徐徐涌入,打先带起了球体风车顶部的几十只,正颤颤转动起了风翅,继而轻微地颤动像波及出四周的信号,由上至下至底部的一层的风车,皆顺着相同的风向依势旋转起了风翅。
郑斯琦的手机像素很高,隔着距离去看风车,也像在观瞻涌动的花海。手机里分明传出叶片摇摆与风相互摩挲的窸窣声响。天花上安有扩音,正放着悠扬缓释的轻音乐,回荡在整个观众席之上。
展览用了3D全系的投影技术,透过投影仪将天空,密林与海洋,凝在了为衬为底的雪白风车上。
郑斯琦端手机,一下子也没闹明白自己怎么就脑子一抽给人直播了个这个。
想鼓励,还是仅单纯的分享,都觉得似是而非,不是那么个纯粹的意思。
乔奉天主动没问什么,立在胡同箱子里,遮着反射在手机上的阳光,安安静静看着满屏的风车不断交替着明丽斑斓的各式颜色,看风车像数以千万记的,会动会飞的千纸鹤。
第62章
乔梁的左手今儿换了一次药,层层叠叠裹着白纱一圈一圈解下来,沾着干涸成块儿的豆沙红的血印,和碘伏色的褐黄药迹。
血池呼啦的东西乔奉天可从来不怕,可前提是那伤,要痛在无关紧要的人的身上,乔梁不一样。
乔奉天看他几乎被碾的支离破碎手掌,失了筋骨似的瘫软地搭在床单上。药渍在微肿的指尖腕间凝成斑驳的一团腻垢似的颜色。针线缝过的行迹像攥在手里的几条蜿蜒细长的百足虫。
乔奉天在边上皱眉——乔梁原先的手虽不能算得上清奇好看,但也没现在这么丑的不忍看。
巡房的医生捋了捋袖口,去拿笔尖触他的指头,先点了拇指。
“知道我在碰你哪个指头么?知道就点点头,不知道就摇头!”医生问得挺大声,弓腰凑近他,像在问一个垂垂老矣,眼花耳背的老者。
乔梁反应尤其地慢,张了张嘴,眨了眨眼,目光游散片刻后聚焦在医生的鼻尖上。
乔奉天在边上咬了咬嘴巴里的嫩肉,灼灼地盯着乔梁的嘴巴。只见他艰涩地皱了下眉目,接着摇摇头。
乔奉天既觉得松了口气,又觉出一阵缄默的失落。
乔梁的病,医生说的最多的就是时间。趋势是朝向好的那一面的,但至于什么时候才能一步一步到达痊愈的那个终点,医生不提,乔奉天也不敢问。
傍晚回去的时候,拐了个弯去了趟去了趟铁四局附近的房屋中介。招租的红字儿白底纸片子贴了满满一玻璃墙。刚一推开门站进去,就有穿着不合体西装的中介业务员起身介绍。
业务员年轻,挂着胸牌,下巴上发了一圈红肿的痘子,“您好,您这边是打算租还是买?”
乔奉天顿了一下,“租,我租。”
“地理位置,价位,面积,您看看您的要求是什么,我再来给您介绍。”
这些乔奉天没想过,他这么一问,才倏而觉得自己仓促了。乔奉天张了张嘴,吸了口气儿,接着冲他笑了一下。
“这些我还没想好。”
中介眨了眨眼,看着他的发顶,“那我——”
“我下次再来吧,等我……等我再回去考虑考虑。”
这一定是他今天接待的最莫名其妙的一个顾客,乔奉天转身出门的时候这么想。
开锁进家的时候,见林双玉在抽沙发上的垫布,从头至尾剥香蕉皮似的扯下来,双手一抖,腾出满屋子的薄灰。
乔奉天把保温桶搁在玄关处的鞋柜上,扯了扯跑偏到脚踝的袜子,“您别洗这个,过几天有雨又干不了。”
“哪家个乡下人是看天儿洗衣服的么?下雨不就收回来咯?”林双玉把垫补卷成一团儿裹在腋下。
“阴干的有细菌。”乔奉天望着她。
“怕你就去买套新的!”
因为桥梁的原因,林双玉不好再多发什么火,节外生出什么不必要的枝。他俩和小五子一起这么相安无事处了一阵儿,谁也没率先说过恶话。
乔奉天担心着郎溪的乔思山,想着他一个人在家未必能顾好自己的起居。半边身子本来就梗的不大利索,药也不定记不记得按时吃,更不知道隔壁张叔跟没跟他多说乔梁的事儿。
乔奉天既不能脱身自己抽空回去看看,也不敢主动出声儿赶林双玉回郎溪。
他现在明明白白看清了她脸上挂着的不悦与嫌恶。
乔奉天既莫名其妙又无端端地隐隐惶恐,那缀着一副表情异常熟悉,仿佛又回到了被她打骂不休的初三那年。
“您愿意洗就洗吧,反正洗衣机能甩干。”说完就转身进了房间。躲着不见,最是息事宁人。
进屋一站,就觉出哪里不对劲儿。窗帘大敞,床铺被拾掇的干干净净,换了套新的全棉四件套。台面儿上的东西也理的齐整有序,摆着挂着的装饰小物件儿全被取了下来,拂了灰纳进了床边的一方瓦楞纸箱里。
分明就是里里外外给人翻过了。
乔奉天解着衬衫衣扣的手猛然顿了,太阳穴一跳,慌忙屈膝跪在地板上去拉床头柜最下的那盏抽屉。猛地拉开一开,抽屉里只剩零星的一串蚊香片,外加两本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