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界夜歌(42)

　　黄昏时分，位于尖沙咀的五星级酒店东方盛悦一带车流如潮，黑压压的宾客在安保人员的指引下缓缓涌入金碧辉煌的接待大厅。来人中有不少西装革履的政商精英与社会名流，也有闻名亚洲的导演明星和艺人模特，更有盘踞港岛几十上百年的各大门派高层，还有一群尽管遭受管场人员驱赶，却仍阻之不绝的记者和狗仔。他们护住相机，身姿轻盈地辗转腾挪，努力抢抓机遇拍下知名来宾的面容，以期回到报社时能换来微薄的薪水。
　　并不宽阔的街道另一头，反黑组、O记和PTU成员却满脸严肃地严阵以待，只有少数年纪较轻的在强忍之下露出好奇神色。今日情况特殊，警方早早到场设置执勤岗哨，与对过无数保安和帮会马仔隔路相望，颇有楚河汉界间的肃杀意味。
　　半刻后，热闹的人潮边缘传来争执声，几名警员当即紧张地奔上前去，高声喝问：“发生什么事！”
　　两名不修边幅的青年正互相拽着肩膀大骂不已，眼看就要打在一起，左边的说对方挤坏自己的镜头，右边的说对方踩碎自己的机盖。警员们对视一眼，看了看附近面色不善盯紧此处的社团中人，无奈地领他们到旁边处理。
　　就在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两名青年身上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灵巧的女性身影匆匆奔向酒店停车场，并顺着开好的厨房后门进入其间。
　　“哗，阿惠，怎么现在才进来！客人都要进场了，赶紧换衣服，再晚想进去很难的！”守在门前的年轻保洁员匆忙关上门，对那名叫作“阿惠”的女孩愤愤道：“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同学的份上……”
　　“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同学的份上……”阿惠笑着晃了晃录音笔和手机，安抚对方道：“我知道你最关照我啦Cindy！这次实在没钱缴房租了，给的少不好意思呀。大不了等我拿到这些人的内部消息，再分点奖金给你咯！”
　　Cindy蹙着眉为她指路：“要不是Andy哥收了钱……早知道要做这种事，打死我都不帮你办呀！他们是帮会诶，普通人哪里惹得起，要是你做狗仔被发现……”
　　“哎呀不会啦！”阿惠拍拍胸脯：“我会很小心的，见势不好就溜！边上都是阿sir嘛，大不了被揍一顿我就往他们那边跑啊！而且我最讲义气，就算真的怎么样了，也一定说是自己偷摸进来，绝对不会出卖你们。”
　　“好啦好啦，再站着要被人发现，你赶紧去盥洗室换好侍应生的衣服。”Cindy将保洁车往里推了推，道：“再过半小时就要上菜，今天楼上楼下都被包了，各有五十桌。你来来回回千万小心，不要碰到什么人。”
　　阿惠讶然道：“哗，五十加五十，岂不是一百桌……‘珍珠权’这名字真的没叫错，一听就是个阔佬，他一过寿就请几千个客人呀！要是能挖到什么消息再加工一下……嘻嘻！那个总说我废柴的主编绝对不敢再卡稿子！”
　　在Cindy的指引下，岛内八卦杂志的狗仔阿惠很快换好服装，跟着几个与她同样穿着的侍应生来到后厨正门。一名领班模样的中年男子满面焦急，见有人过来做事，挥着手臂轻快道：“赶紧把饮料和冷盘先送上去，已经有一半客人入座了！”
　　“好！”
　　阿惠接过两盘冷菜，小心翼翼跟着另一名年岁相仿的女侍应往三楼宴厅走。途中，对方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呃？你……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
　　阿惠面不改色，笑着回道：“我昨天才来的，那个……什么哥说最近很忙，才急着招我们这些小工帮手。”
　　“哦，你是讲Andy哥？好像是有这回事。”女侍应并未多想，看了她一眼，温和道：“我叫阿娟，也才来半个多月。等会你跟紧我，不要走去别的地方。”
　　阿惠欣喜道：“好啊，多谢你阿娟！叫我阿容就好……不过，我可能不会待太久，只是零时赚点钱。”
　　阿娟点了点头，她一手按下电梯，很快与阿惠走进蹩仄的铁皮厢中。里面还有楼下来的另外两名男侍应，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今日的主角——
　　“哗，你猜我刚刚在大厅里看到谁？珍珠权的大儿子林嘉豪，在替他老豆招呼客人！啧啧，边上围了一圈靓女，还有你喜欢的那个女明星万情……今天排场这么大，你说珍珠权到底多有钱？真是羡慕！他名下那些产业没有几十也有十几，什么安琦地产、安琦金融、安琦教育……就连新建的商场都叫‘Angel City’，屌，一定赚得盆满钵满！”
　　“笨蛋，他是和兴胜前任龙头呀，十几年前就跟和记的人搞商会啦！原来有多大地盘，他就有多大产业，自然就能赚多少钱咯？”
　　“怪不得叫他‘珍珠权’，难道他做海水珠起家？”
　　“哈，才不是！因为他平时出席公众场合都带珍珠配饰而已。听人讲是他老婆喜欢珍珠，才让他陪自己一起带，那林展权又出了名的爱老婆……他不仅把下面做事的地方都起名叫‘安琦’，还要搞什么‘珍珠’基金会做慈善呢。”
　　“有没有那么痴情啊？我看是八卦周刊在瞎编浪漫故事，专骗那些小女孩啦。人家说不定只是随便起一下，过几天就做什么琥珀基金会、黄金基金会、白银基金会咯。”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安琦’确实是他老婆的名字……诶，时间挺晚了，赶紧去做事呀。哈哈，等下肯定有机会见到‘珍珠权’，要不你自己开口问咯？”
　　“你让我靠过去被古惑仔揍啊？滚啦！”
　　两人停下笑闹，一前一后地快步离开电梯。阿惠也敛去脸上听八卦的神色，跟着阿娟向已有不少宾客落座的厅堂内走去。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并不是林展权会出现的主厅，而是和兴胜宴请身份中等宾客的副厅。两者虽然都是五十桌的大场面，位置却要相差一整层楼，所以阿惠如果想探听到第一手的小道消息，还得想办法往上面走。可阿娟还要让她跟着一起送菜，贸然离开很可能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阿容……阿容？”
　　听见阿娟连着唤了两声，阿惠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编造的假名。她赶紧含笑端起餐盘，小心将精致的冷菜和昂贵酒水送到各张桌前，一面在席间移动着身形，一面竖起耳朵注意旁人的对话。男性宾客们大多讲起过去林展权在帮会中的种种轶事，以及他转入商界十几年来的生意头脑；女性宾客则谈论着他的家庭，尤其羡慕那个从内地来的哑妻林安琦和林展权数十年如一日的感情，以及她一回三胞胎、一回双胞胎共五个儿子这样惊人的“战绩”。
　　阿惠听得一阵无语，因为“林展权和兴胜背景”、“和兴胜取筹买楼”、“安琦地产收地套丁”、“安琦花园别墅楼”、“林安琦生多胞胎”这些内容实在是太过陈词滥调，街头巷尾的三姑六婆都能流传出好几个版本，她所在的坊间八卦杂志根本不会登。而稍微能做些挖掘的，主编还不敢过稿，更别提她还准备用这些消息换心心念念要的奖金。更让阿惠在内心翻白眼的是，在她又饿又渴、毫无所得地忙碌了近一个小时之后，居然还被领班要求守在旁边，随时准备替客人添茶倒水。
　　“哎，这次好亏！不仅没看到人，就连晚饭也没得吃……”
　　就在她垂头丧气地思考如何溜回家编辑这周的稿件时，先前电梯里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忽然贴着墙走过来，轻声询道：“喂，你是新来的吗？”
　　生怕被他看出自己不是这里的侍应生，阿惠紧张道：“是……是啊，我叫阿容，昨天才来呢！你是？”
　　那人四下看看，忽然双手合十请求道：“我是阿仁，也是这里的侍应生。能不能请你和我换一会班？我喜欢的明星在三十六桌，我想看一眼她好久了！”
　　阿惠转了转眼珠：“呃……换班？”
　　阿仁急切道：“是啊，我送楼上的。还差最后几个菜，上点心前我就回来！”
　　闻言阿惠心中大喜，连忙把他往茶水桌旁推了推，拍着胸脯道：“哗，难得见一次偶像，当然能站多久站多久，能多殷勤多殷勤！还等什么？现在就去给她倒酒呀，楼上我替你顶了！”
　　“真的？多谢你！”阿仁面露笑容，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提醒道：“上面都是些以前混帮会的大佬，虽然很多阿sir在楼下看场，但你一个女孩子也要小心点。”
　　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阿惠听见有机会去看到“混帮会的大佬”，哪里还担心自己会如何，立即道：“安啦阿仁，我没问题的！你快去见偶像吧！”
　　言罢，她三步并作两步直奔电梯，迅速赶到上层的“松鹤堂”。楼上果然和楼下有很大差距，不仅前门的装潢要高档不少，就连附近看守的人也要多出几倍。阿惠刚刚推开厅后的小门，还没来得及感慨，就被几个明显是混迹帮会的底层的马仔拦住。
　　“喂……喂，叫你呀！你哪里来的？”
　　阿惠心中咯噔一下，侧身看着三人答道：“呃，几位大哥……我就是这里的侍应生啊，你们看工作服就知道啦。”
　　那三人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蹙着眉道：“很面生啊，之前怎么没看见你端菜过来？”
　　阿惠挤出个笑容，道：“哦，那是因为仁哥要去洗手间，我帮他顶一会班。”
　　马仔们彼此看了看，又瞪了她片刻，见瞧不出什么端倪，挥挥手道：“……好啦好啦，别废话，赶紧进去。”
　　他们愿意放人，阿惠立刻神情一松，小步快行入内。她摸到茶水桌边，假装收拾装着酒水的瓶瓶罐罐，伺机观察场中情形。如今已是夜里八点左右，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热闹又融洽，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扮成侍应生进来的职业狗仔。
　　虽然对家里说自己在做媒体行业，但实际上阿惠每天只是带着相机和录音笔，跟在线人提供的各路名人情报之后。入职两年来，她没报道过什么惊天消息，而能深挖的好题材又被头上的其他编辑抢走，因此心中也很愤懑不平，急于做出成绩证明自己。
　　“金寿桃、金关公、金龙……还有金鸳鸯？做寿又不是结婚！……古董花瓶看起来好贵重……釉彩桃子和釉彩石榴瓶，怎么是石榴？现在祝珍珠权多子多福也太晚了吧……他都五十岁了诶……”
　　“哗，烧云腿……红烧鲍翅……还有八珍炒饭……他们都还没吃完。哎，看得我好饿……”
　　“嗯？那个好像是义和的‘兴叔’，以前只在其他小报上看过，比前几年出来的时候胖很多！……那边的靓女不是刚得了奖的电影演员Lucy？唔，早听说她的伯父是群英的白纸扇，席次也很靠前呀，看来身份不低……十二桌和其他人聊天那个好像是宏力科技的少东家，换女人如换衣服，三天不到又找了个新女伴……唔，中间围了好多人在敬酒……兴叔也过去了……他居然站着敬，这么客气？一定是林展权在那里！”
　　阿惠环顾四周，从一旁的茶水柜中取出大托盘，放上数条替换用的手巾，又拎了两瓶酒过去。由于打扮得宜，一路走过去竟无人怀疑她的身份，阿惠也顺利到达全场最热闹的地方。
　　“恭喜呀权爷，祝你寿比天高、福比海深！”
　　“权哥，我一个粗人不会说话，就祝你安康富贵！”
　　“权爷正值壮年，还有得做呢！哈哈，我敬你一杯！”
　　阿惠在拥挤着想要祝贺的人群边观察，很快看见了被众星捧月的宴会主角——今日五十大寿的林展权。
　　作为中年人，林展权显然保养得宜。虽然已经上了岁数，但整体状态比实际要年轻不少，纵使鬓角露出星点斑白，也不过是多添了几丝成熟男人的魅力。他一身西装笔挺，梳着标准的背头，端正面容间透出沉稳的气质，而鼻梁上架的一副金丝眼镜则又添几分儒雅。
　　阿惠见到他的第一眼便有些惊讶，若不是因为职业的缘故对本地社团颇为了解，她根本不会想到这样儒商打扮的人物，竟然就是长期掌控着和记商会的前任龙头。
　　普通人都有好奇心，尤其各色传言的主角就在现场，更令探究的欲望源源生长，阿惠也不例外。她很想知道，各类小道消息中的林展权和如今面前不远处的中年人，究竟有什么不同……亦或是相同？
　　不等她将和记龙头直转商业大亨的故事盘点完，就在众人轮换位置祝酒的缝隙间发现林展权身旁竟还有个小巧玲珑的身影。
　　那人身穿绛红色旗袍，雪白的腕套着一对成色十足的金色手镯。娇嫩清秀的面容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转来转去，满是好奇地打量对林展权贺喜的人。泛着粉色的挺翘鼻尖配上娇艳欲滴的玫瑰色双唇，映着耳边一双珍珠耳坠，更显得眉目如画、柔婉灵动。
　　宾客们在敬贺林展权之余，也有意无意向他的身边人投去几分目光，很快又匆匆收回。或许是感到害羞的缘故，那位美人很快低下头去，把漂亮的脸藏到林展权的臂膀后。
　　从阿惠现在所处的蹩仄角度看去，只能见到一双白净细腻的小手温柔地缠着林展权的臂弯，指节轻轻在男人的手背上抚动。虽然打扮的整体风格偏向成熟，但从对方雪嫩透亮的肌肤状态看来，这娇若无骨半倚在林展权肩头的人，岁数大概不过双十年华。
　　林展权与宴请的宾客们谈笑片刻，伸出左臂勾住了对方的腰，半搂着将他护住，夹了几颗剥好的虾肉放进对方碗里。
　　男人侧过身开口道：“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