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界夜歌(37)
“唔嗯……呜……”
哑仔摇了摇头,白皙的双臂紧紧搂住林展权的脖颈,不停发出绵软的哼唧声,眼眶红红地盯着他看。
“琦琦,听话。”
温热的大掌抚上少年白皙细嫩的脸颊,林展权用指腹轻轻擦过对方的泪痕,抹去几道湿润的印子。看着哑仔明显不舍的神情,男人心中到底一软,凑近些轻声开口道:“知道你最乖。我尽量抽空回来,就算来不及多住几天,也找机会回来看看你。刚才我和Maria说了,多给你做一点补身的东西,就算我不在家也要乖乖吃掉,知不知道?”
“……嗯。”
跪坐在林展权腿间的哑仔发出小小的啜泣声,他钻进男人对方温暖的怀抱中,紧紧贴着对方宽阔的胸膛,不时用软绵绵的嗲哼声向他撒娇。
“嗯……嗯嗯……唔……”
伸手捏了捏怀中人泛红的鼻尖,林展权轻笑着咬了咬少年的耳垂,贴着他颈侧吻了吻,笑道:“嗲猪猪,平时讲你是小孩子还不承认,就知道嘟嘴闹脾气。现在又掉眼泪,哭得眼睛都肿了,明明就是小孩子。”
“嗯呜!”
闻言,哑仔扭了扭凑到林展权身前,挺腰将双手撑在男人的肩头,气鼓鼓地轻呼一声,又挺了挺自己的小腹。
“好啦好啦,琦琦不是小孩子。”
林展权没注意到对方的举动,只是笑着将他搂回怀里,用指腹揉了揉少年嘟起的嘴唇,故意道:“等明年上了小学,你就是大人了,不可以一直哭。”
哑仔显然不懂他话中的意思,但见林展权的态度不像先前那般戏谑,便露出个乖巧的笑容,窝回他怀中蹭了蹭。
“嗯!”
“呵,真是只傻猪猪。”
林展权看了眼腕表,笑着刮了刮少年的鼻尖,沉声道:“我要走了,你乖乖早点睡觉,不许看那么久电视。”
哑仔垂下眼帘,半晌低低应了一声:“嗯。”
虽说答应了对方要尽量空出时间探望,但林展权从离去那天一直到十二月底都十分忙碌,只抽出过半个下午回去看他。
转眼,就到了年末和兴胜举办尾牙宴的日子。
大抵是因为即将卸下龙头之位,标爷此回不仅请来自己在帮会与商界的朋友,就连以往不常见的老辈社团叔伯都一同喊上,更豪掷万金布置下几十张桌的大排场。
当日,待林展权领手下一众步入厅堂时,便见四处喜气洋洋、披红挂绿,标爷持一杆象牙柄手杖立在人群之间,神色颇为喜悦。
“标爷!”
“哈,阿权来了!你们随便坐!”
参加尾牙宴的宾客们皆与社团有关,纵没有帮会背景,也惯常与“和记”有所来往,因此早已从不同渠道打听到龙头将退的消息。这些年来,标爷为人处世颇讲信义,执掌帮会也基本做到不偏不倚,在道上的声名很是不错。参宴的人几乎都为他备下了礼物,原本庆贺年节的尾牙聚餐也很快有了送别仪式的气氛。
相较身旁十分热闹的标爷,与林展权搭话的客人也不算少数。他有意竞选龙头的事并非秘密,看好他上位的人想要提前交际,林展权自然来者不拒。
宴间算得宾主尽欢、气氛融洽,然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时,同在一桌的炳佬忽然举起酒杯,侧身询林展权道:“阿权,你不是一直讲阿兴是你恩人?这次难得来这么齐,怎么没看到他家人?”
林展权正与旁人说话,闻言眼中笑意却迅速敛去,沉声回道:“炳叔,如果你喝醉的话,可以先出去醒一醒酒。”
炳佬听罢一笑,忽而提高嗓门,道:“我问你,阿兴的家人怎么没来。”
林展权放下手中酒杯,静静地望着他。
场中,标爷与家人及和兴胜几名话事人同坐一桌。炳佬如此言行,引得原本相互谈笑的社团高层们也停了口,一齐看向他与林展权。
主桌安静,其余分桌也再无喧闹,整个大厅瞬间鸦雀无声。
事情闹成这般,显然无法轻易收场。参宴宾客们心中各有所思,只是碍于标爷设宴的面子,一个两个都不曾多话,只看着林展权与炳佬对峙。
炳佬得意洋洋地看着林展权。其实他早几日便查实,元朗前话事人邓兴的儿子邓秉信已身死月余,至于究竟因何亡故却始终不明。但人在江湖,查得出的死因不奇怪,查不出的死因才可大做文章。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告知其他话事人或标爷,只暗中准备,想在今日宾客满堂时添油加醋地将“真相”揭穿。
如此一来,此时的林展权较炳佬更被动。虽说早前邓秉信在社团担任的职位并不算高,势力与影响力也无法与其父相提并论,但到底一条人命,又是邓兴的独子。若林展权拿不出合理的说法,那他的所为在注重“道义”的社团帮会之中定将引起争议,更有极大可能会影响到半个月后的龙头大选。
“怎么回事?”标爷拄着拐棍立起身,看了眼炳佬,轻声道:“阿炳,你是不是喝醉呀?”
众人都看得出标爷是在打圆场,但炳佬却认定林展权无法解释清楚邓兴之子的死因,从而并不买账。他摆摆手,对标爷道:“当然没有,只是今天大家都在,我作为叔伯辈的老人,想见下阿兴的儿子咯?”
标爷显然听见二人方才的对话,他的目光移至林展权身上,不多时又看向众人,缓缓开口道:“虽然不希望今天出什么事情,但既然已经提了……阿权,你怎么说?”
林展权闻言缓缓起身,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慢条斯理地用打火机点燃。
炳佬见林展权从方才至现在一直不发话,自然觉得他既心虚又紧张。凑到林展权身前,他用手背敲了敲对方的肩膀,嘲笑道:“怎么,自己做的事,不敢讲呀?”
林展权侧过脸,将一口烟吐至炳佬脸上。
“这句话,我还给你。”
“你说什么!”
“……等一下。”
不等林展权回话,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声。霎时间,所有宾客的目光都从林展权与炳佬之间挪开,转而落在身形消瘦的老妇身上。
鬓发斑白的邓嫂走到桌前,抬眼看着林展权,又侧头望了望标爷。标爷若有所悟,对她点了点头。
“不用你们讲,我来讲。”
虽然林展权的面色仍算平静,炳佬却知道他的镇定毫无作用。因为邓嫂正是被他请过来,为的就是在龙头大选前拆对方的台。
邓兴死后几个月,邓秉信也莫名身死,他不信邓嫂完全不知其中因由。但换而言之,就算邓嫂不知自己儿子的死因,单凭她身为女人却一下失去两个依靠,而年轻的那个又死在继任丈夫职位的林展权任期内,她如何会不多想?
再加上她已经收了自己的五万块,准备在宴上指认林展权买凶杀子。有对方母亲的证言,就算林展权不是凶手,也必须认下这件事!
便在炳佬露出冷笑时,邓嫂也开口发话——
“大家都为同个社团做事,要不是将我逼成这样,我也不想讲。”
“我老公阿兴在世的时候对帮会怎样,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不用我一个女人来说。”
“但后来他走了,阿权替他的活之后,其他人到底做了什么,大家也心知肚明。阿炳,今天我当着所有人问你一句,阿兴在的时候对你不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么绝呀!”
炳佬闻言一惊,愕然道:“什么?”
“我问你,为什么每次都要做到这么绝呀!”邓嫂高声喝问道:“让元朗分钱给你,阿权是小辈,他不好说什么……抢生意去做,大家都在同个社团做事,也不好和你计较……今天……今天你让我诬陷阿权害死我儿子,你不怕午夜梦回的时候,阿兴会来找你吗?”
“屌你老母!你阴我?”
“是呀,我阴你!我就阴你条扑街!你也不看下自己都做过些什么?”邓嫂笑着从左口袋里取出一叠纸币,猛然砸到炳佬脸门,尖声大笑道:“你不是要让阿权讲他自己做的事吗?要他讲做了什么,不如你自己先讲!阿炳,你敢不敢当着标爷的面讲清楚,是谁给了我五万,让我讲阿权叫人杀了我儿子?”
“你……你个臭閪傻捻咗!”
不等对方反驳,她扬手在男人脸上甩了一个耳光,高声道:“我和阿兴不会管教儿子,搞到他变白粉仔,是我们的错!阿权看在阿兴这么多年待他的情分上,才给我儿子一条活路,也给我一条活路!结果他吸到自己没命,阿权还帮忙给他收尸落葬!”
场中一片哗然。
话已至此,许多人都猜得到发生了什么,无非林展权想维护邓兴的面子,不想将他儿子吸毒致死的事出来,而炳佬却想伺机买通邓嫂想嫁祸于他。
社团中争职进位本是正常,但今日竟然想着闹到尾牙宴上来,确实不好看。
就在炳佬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圆场之时,林展权迅速使个眼色,让阿媚上前扶了邓嫂回去。
“炳叔一定是喝醉了,所以才说了些胡话。”
他顿了顿,笑着对标爷道:“标爷,今天是好日子,听说还安排了歌星献唱?别让她们多等,现在就登台吧。”
标爷见他主动岔开话题,满意地点点头,唤身旁的阿毅去通知请来的歌星上台。
随后,林展权对桌前几点点点头,道:“我有点醉了,出去抽支烟。”
阿明正在门外等他。
“权哥,阿媚把阿嫂送去医院,等孩子生下来,就安排出国和她女儿一起住。”
林展权远远看着面色铁青的炳佬,笑道:“我都说了不想做到这么绝,他这条扑街要找死,怎么拦得住呀?”
“是呀,好在权哥你够警醒,一早就找人看住他们。”
“下个月中就要选龙头了,要多留意一点。”林展权点了支烟,又递了支给阿明,开口道:“炳叔真是老糊涂了,这点钱就想买通人,懂不懂现在的价位呀。阿明,你把名单上的那些人挨个送一遍,我看他们收了两位数,还看不看得上炳叔的五万。”
“收到,权哥!”
第四十四章
一九九一年一月二十日,和兴胜社团改选龙头。
时近腊月,临海一带寒意逼人,加之又是晨间早些时候,水雾弥漫间一轮橘色日头低低悬在海平线上,仿若深夜中挑出的朦胧灯盏。三十分钟以后,不少船只从各处驶进港口,码头也渐渐热闹起来,很快泊满了大艇小艇。
每艘艇上都载着社团各条势力的人,元朗一方也不例外,肥佬强、阿媚、大口辉、福荣、丧强五名坐馆全员到齐,手下人马分布在八只小艇中,静候大选开始。
今次的龙头参选者原本有三人,按岁数从大至小依次为屯门话事人炳佬、荃湾话事人雷公、元朗话事人林展权。但谁也不曾料到,炳佬竟借由元朗前话事人邓兴之子邓秉信的死讯在尾牙宴上掀起一场风波,更为难堪的是,他买通邓嫂铲除异己的谋划被林展权当场拆穿,所作所为不到第二日便被传得纷纷扬扬,江湖人所皆知。虽然心中恼恨不已,他却也无法封住百余名参宴宾客的口,更不可能将知道消息的人全处理掉。碍于自己的脸面,炳佬最终只能黯然退出了龙头大选。
如此一来,和兴胜新任龙头的位置必然落在林展权与雷公之间,双方一个是领元朗众人南进的新秀,另一个是盘踞荃湾多年的社团老人,于钱财于人手都是势均力敌。道上也公认今回的大选是场“龙虎斗”,不少帮会于月初设立地下赌局,时至如今赔率仍然无法拉开差距,可见两人实力之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