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野(160)
姜清一下子就沉默了。
她倏地明白了教文科的同事为什么说,人是一种很敏感的生物,有时候人与人之间都不必见面,只需要隔着电话听那一句简单的回答。就像她手下这个最开朗明媚的学生一样,明明是和从前一样的声音,可她就是觉得这人已经陷入苦难中了。
*
谭枫再一次出门是在七月中旬的某天午后。
Alpha在家里宅了半个多月,宅到吴洋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带了一个破烂篮球冲到他谭哥家,胡乱编了个“你家座机收音不好”的鬼话,非要拽着谭枫出门买新手机,顺便打场球赛活动筋骨。
谭枫说的过他但拗不过他,无奈之下还是和他一起出了门。
Alpha从前其实很喜欢往外跑,但在谭鸿铭出事的那几天被记者围攻怕了,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有些犹豫,下意识抓了个玄关口放着的口罩挂在脸上。
吴洋张了张口似乎打算制止,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陪着谭枫一起带着口罩出了门。
假期的时候人流量总比平常来得大,谭枫还没能从宅家的孤僻中回过神来,居然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热闹的环境。Alpha低下头默不作声,任由吴洋在边上叽叽喳喳地吵闹。
买手机的过程非常迅速,谭枫并不在这一点上过多挑剔,吴洋兴致勃勃的说要用去年压岁钱买下来送给他,找到机会飞奔到收银台交钱去了,留下谭枫一个人在手机专卖店的角落摆弄样机屏幕。
这种样机常年保持亮屏,中年风景美图和明星照片交叠着替换。谭枫百无聊赖地戳着屏幕查看壁纸照片,滑动的手指在看到方栀那张脸时倏地僵在原地。
网络上的消息与时俱进,几乎所有有关方栀的影视作品都被送入相关部门核验检查,方栀个人的微博账号也被人为注销。“方栀”这两个字在微博已经快成了违禁词汇,而他的照片却还和一堆风景照一起躺在这部小小的样版手机里。
谭枫盯着那张脸出了会神,指尖刚要碰到时屏幕却自动跳转了照片。
“谭哥,我们走吧!”吴洋拿着新手机跑了回来,习惯性朝谭枫投落目光的方向看了眼,问道,“我寻思你看什么东西能看这么认真——没看出来啊,你居然喜欢这种大红大紫的中年风景照合集?”
被他这么一喊,谭枫迅速收回视线,淡淡地驳了他一句:“没有,我只是觉得你现在的气质和这张照片比较像。”
吴洋不屑:“哪里像了?!”
“操心的中年男人。”谭枫冷漠地拆着手机包装,把一堆塑料壳子统统丢进垃圾箱,一边往外走说,“再过两年你也到了喜欢拍花拍草戴黄金翡翠的年纪了。”
吴洋在他眼前默默比了个中指,然后迅速扭头逃离现场。
谭枫轻笑一声跟上,他逆行而上拨开人群,商场外明媚的光透过顶端的玻璃折射进来,某个角度特别晃眼。
他闭眼偏了下头,再次睁眼抬头时却顿在了原地。
他腺体上散发出的信息素气味干净纯粹,再不掺杂半点别的味道。
谭枫不知道方栀在他腺体上咬得那一下究竟有多狠,他当年也曾惋惜过同类之间标记的留存时间还不如AO的临时标记长。可当方栀选择离开他之后,谭枫又不止一次希望这个标记的时间能短一点,再短一点。
仿佛只要这个标记消失,他就能彻底说服自己方栀离开他的事实,而不是每晚在夜深人静的卧室里,闻着那人的信息素不肯入眠。
好在…
方栀留给他的标记存续了整整十八天,终于在这天午后彻底消失。
*
七月底,明中高三生陆续返校。
谭枫临走前帮顾嘉言打理了花园里的仙人掌。她接任了谭鸿铭的班,说是在一个好友的帮助下勉强能上岗。谭枫并不知晓这个“朋友”的具体身份,只知道顾女士这几天忙的脚不沾地,院子里的仙人掌蔫了大半。
拖着行李箱回到学校的时候谭枫已经做好了被人评头论足的准备,口罩的棉绳还有一侧挂在耳朵上,被滚烫的热风吹的来回摇摆。他在车群里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被热回了寝室。
这时候的学校极为安静,行李箱滚轮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都显得尤为刺耳。谭枫低着头从寝室楼大厅走过,迈上三楼,就快要走到寝室门口的时候却被里面的吵闹声吸引了注意。
他小心翼翼地从门窗探出头,看见张耀正指挥着几个alpha在寝室里大显身手——拿抹布擦地,用拖把抹墙顶灰。墙顶本就不牢的吊灯在一群光膀子的alpha中瑟瑟发抖,摇摇欲坠。
谭枫:“……”
谭枫生怕他们这动静会引来宿管阿姨的夺命连环掌,连忙推门进去制止。
“吴洋那小子说寝室一个月没呆全都发霉了,让我们几个早来的赶紧回来清理。这一楼的寝室都搞干净了,就剩下你的了,哥几个顺手就帮你搞一下。”张耀煞有其事地背着稿子,一边不动声色的挪到方栀的位子前,企图遮住那人桌上唯一剩下的一本书籍。
寝室里其他的几个alpha眼观鼻鼻观心,不约而同往张耀那一侧挡过去。大约是人挤人有些闷热,逼得其中一个二傻往反方向退,然后直挺挺撞上谭枫桌上的比萨斜塔。
艰难维持了一个月的书塔就这么倒在地上。
众人大惊小怪大呼小叫起来,仿佛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一边大喊着抱歉一边急急忙忙把书重新垒起来。谭枫淡淡地笑了一下,趁这个机会溜到被人墙遮挡的书桌前,拿起了桌面上留下的最后一本书。
Alpha们在他拿起书的一瞬间僵硬在原地,瞪大了眼互相眼神交流,看模样是怕谭枫情绪崩溃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来。
然而谭枫只是吹去了封面上的灰尘,然后轻轻地放在了重新垒起来的书堆上。
“是我的书。”谭枫把行李箱杆子放下,笑了笑说,“幸苦了,我自己来收拾吧。”
众人一愣,抹布拖把劈里啪啦掉一地。局面僵持了一瞬,像是遇到了剧本之外无法掌控的故事线,最后还是张耀率先反应过来,牵着那一群还没反应过来的人火速逃离现场。
谭枫重新把书堆收拾了一遍,然后打开行李箱把东西放进柜子。拉上书包拉链,换上透气的运动鞋,他单肩挎着背包推开寝室门,全程没有多看那张空荡的书桌一眼。
就好像那里从来就没住过人似的。
谭枫原以为自己在这一年里免不了会听到一些流言蜚语,但事实是每个人都忙的脚不沾地。卷子不要命似的铺天盖地过来,垒起来的厚度险些让人以为学校砍光了全世界的树。
姜姐应了谭枫的要求把他和吴洋的位子挪到了理科生的那一列,alpha先天数学不足,后天补习起来显得尤为困难。经常整天整天低着头,气压低到让前座的吴洋后背发凉。
距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时,吴洋和沈秋辰带着谭枫逃课去后街过了他十九岁的生日,几人惯例点了爆辣爆咸,吴洋笑眯眯的去买了三罐啤酒,回来却发现谭枫和沈秋辰趴在桌上面对面做题。
某些人不敢怼女朋友,只能大叫着阻止好兄弟继续内卷。谭枫走位灵活左闪右闪,让吴洋扑了好几次空,没过几分钟就咿咿呀呀去找沈秋辰告状。谭枫站在原地用试卷捂着嘴笑,后街上的白色浓烟迷了他的眼,不知怎么笑着笑着竟有些难过起来。
就像他如此忙碌奔徙的大半年,明明把自己填得很满很满,心里却总是比以往要空落一点。
高考结束的那天明州下了大雨,吴洋在考场外拽着他和沈秋辰发誓,致力于在同一所大学里再次凑成三人行。
谭枫无奈答应,却在收到成绩后骗过所有人报考了一个偏远城市的一本数学系。高考志愿书提交上去的那一刻顾嘉言有过劝阻,但谭枫只是抬头看了眼放在电脑旁的金丝眼镜,然后毅然决然地摁下了确定。
后来吴洋知道这件事,气得整整一个暑假没有搭理过他。
“没办法啊,成绩太低了嘛。数学系录取线又这么高…”谭枫坐在窗台上看对面的夜景,不停地冲吴洋道歉,“我错了行不行,下次来我学校我请你吃饭打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