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风(74)
“每年这个时候,他都来这给他妈买花。”
“今年……”老板娘算了算,“他应该已经上大学了吧。”
老板娘又说:“当初那个车祸,在我们这片闹得很大,老住户都知道,大货车司机疲劳驾驶,都上新闻了——好像说那天本来是出去玩,带小孩庆祝的。”
“而且,”她最后看了一眼云词的背影,说,“听说他妈妈当初其实可以活下来,为了护着孩子,才会死的。”
“……”
云词回家的时候,严跃刚换完衣服。
他难得穿得那么正式,黑色西装外套熨得没有一丝痕迹,头上抹了发蜡,坐在沙发上,后背挺得笔直,手里捧着花,好像要赴一场重要的约会。
父子俩见面时有点沉默。
又有点不约而同。
“这身衣服挺好。”
严跃说:“你妈以前就总说,你穿白衣服好看。”
“小时候她说你长得像小女生,还想给你穿粉色,但你好像听得懂话,一提你就哭。”
云词:“嗯。那时候喜欢给我扎小辫。”
其实这些往事,去年也说过了。
前年,大前年也反复提及。
因为女人在这个家的时间只有六年,于是六岁以前的往事,父子俩一直说到了后十几年。
云词在去墓地之前,又回自己房间待了会儿。
他坐在书桌前,拉开书桌抽屉。
抽屉里除了他这几年获得的各类奖项,每年的考试成绩单,毕业照之类的东西以外,还有一个相框。
他平时一直反扣着,不是不想看,是不敢看。
过了会儿,他把相框拿起来,去看照片里的女人。
笑容很浅,柔软的棕色长发,棉质长裙。
背景是公园。
那时候的严跃还只是一名带课老师,面容青涩,青年模样,戴着眼镜。
他看了几眼,把相框上落的灰擦干净,然后又放了回去。
早上,墓地冷冷清清。
墓园里都是成排成排的石碑,石碑竖立在那里寂静地长眠着。
云词顺着一级一级台阶走上去,不需要刻意去找,他知道那块写着“云潇”名字的石碑在哪儿。
这些石碑都长得一样,但在他眼里,有一块是不一样的。
严跃和云潇说话的时候,云词退在一边,给严跃腾出了一点空间。
“我带小词过来看你了。”
严跃弯下腰,把手里的花放在石碑前:“他上大学了,南大法学系,成绩很好,学习很用功……”
云词隐约听见了这几句。
之后的话就听不清了。
他在边上等的时候想,要和云潇说什么,说点什么好,像以前一样说自己的成绩吗。
他出神地想了会儿,直到严跃喊他:“跟你妈说几句话吧。”
云词这才过去,他对着石碑,努力回想刚才照片上女人的脸:“妈。”
“我的情况,爸应该都跟你说差不多了。”
“大学生活……过有意思的,”云词说到这,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他发现关于他生活的部分,有个绕不过去的人,“我高中那个——那个很讨厌的人,大学和我同寝。”
如今用“讨厌”形容虞寻,不太合适,于是他又说:“他其实也没那么讨厌。”
说到这,他没再往下说了。
静默很久。
脑海里闪过的是那句“我们小词,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还有十多年前医院里,他拔掉针管跑出去,听见的那句:“我们医生并没有做什么,当时那个情况,其实是他妈妈救了他。是她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孩子。”
这一瞬,闪过的碎片很多。
高三那年。
严跃把他叫到办公室:“我的建议是你第一志愿报南大法学系……你可能对志愿有自己的想法,但这个东西很重要,你现在可能不理解……”
他站在办公室里,想到的是女人在他很小的时候说过的“小词,看电视呢,看的什么,律师啊,我们小词以后要当律师吗?”
“……”
“就报这个吧,”云词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没什么意见。”
“……”
最后,云词在离开墓地前,垂下头,很低很低地,几乎自言自语似的说:“我……我有成为让你满意的样子吗,妈妈。”
-
云词请了一天假,后半天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睡一觉,但阖上眼始终没有睡意。
等到傍晚,他才掐着点回去。
他大半天都没看手机,白天怕有人给他打电话找自己,直接关了机。
手机开机后,冒出来一堆未读消息,尤其是寝室群。
【608兄弟群】
罗四方:[我破防了!!!!!]
罗四方:[本来我都计划好了,跨年夜就是我的电竞之夜,结果今天晚上居然停电。]
王壮:[什么停电,什么什么,我还在上课,已经通知了吗?]
罗四方:[楼下宿管刚贴的告示。]
罗四方:[从下午就开始停了,一直到明天早上。]
彭意远:[跨年夜停电确实有点过分了……]
刘声:[不过我觉得,可能学校故意的?]
刘声:[怕我们过节过得太热闹,出什么事。]
王壮:[声哥说得在理。]
[……]
黑色头像发来的消息只有一条。
yx:[课堂笔记给你抄了一份,放桌上了。]
云词坐在车上,想了想还是回复过去。
yc:[谢了]
虞寻回得很快。
yx:[回来了?]
yx:[没别的意思,就是抄笔记抄得有点累,想吃食堂一楼的炒饭,你回来的话帮忙带一份。]
yc:[路上。]
笔记换一份饭。
很公平。
云词没多想,下车后往食堂走,然后他走近食堂后,在食堂门口遇到了某个“抄笔记抄累”的人。
虞寻倚着墙,单手摆弄手机,寒风中姿势凹得很帅,不知道在等谁。
“……”
云词脚步停住,想调头。
但已经来不及了,这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收起手机跟他打招呼。
然后虞寻往他那走了两步,状似无意时则故意地解释说:“哦,太饿,就自己来食堂了,没想到这么巧。”
巧?
挺会下套。
事已至此,云词也懒得挣扎了,他越过他,径直往食堂走:“哪个炒饭,自己选。”
云词一天没吃饭,没想到今天唯一一顿,是和虞寻两个人坐在食堂吃炒饭。
太晚了,食堂没什么人,不然明天李言估计得杀过来问他“你俩昨晚是不是在比谁炒饭吃得多,又开拓了新战场”。
对面这个喊“饿”的人,倒是吃得很慢。
云词放下筷子:“你到底吃没吃饭。”
虞寻手都没使劲儿,对眼前这份炒饭一副吃不太下的样子,随手扒拉了几粒米敷衍说:“只是在细嚼慢咽。”
云词忍不住戳破他:“……你明明吃过了吧。”
虞寻又扒拉了两下,干脆放下筷子,他承认道:“怕你没吃饭。”
“……”
云词像被定住了,过两秒反应过来,然后开始闷头吃饭,憋着气三两口把剩下的饭吃完站起来,结束这个环节:“走了。”
两人难得一起走回去。
回去的那条路很像当初刚开学时,他和虞寻走过的那条。
虞寻说:“今天熄灯。”
云词:“听说了。”
这回两个人之间没有拉开特别大的距离。
走了会儿,云词突然停住了。
他仰头往上看,以前南大的夜空经常能看到星星,但今天天空一片漆黑。
虞寻刚走出去一段,回过头等他:“……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