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风(132)
右下角落款处,收件人一栏写着:西城高中校领导。
虞寻坐在客厅,浑身血液一点点凉了。
他第一反应就是冲出去,去西高,把举报信箱里那封信给拦下来,再去找杨威问他怎么还不死,问他是不是想跟他一起死。
……
从这里到西高,距离不算远。
他几乎凭借本能在做事,拦了车,让司机开快点。
司机看他虽然没穿校服,但还是一副学生模样,会意道:“去西高啊?上学迟到了吧……这都七点多了,等到那,第一节 课都上完了。”
司机说了些什么他全都没听清,只知道外面的气温一夜之间变得炙热,下车后,就算跑得再快,停滞的空气也掀不起风。
去西高的那条路他走过三年。
毕业生返校需要提前申请,他没有申请,从学校后门翻进去,和学校里穿校服的其他学生格格不入。
他就这么在教学楼楼下,撞到了严跃。
严跃静静地站在不远处,见到他的时候眼底没有意外,只有某种更深的情绪。
他视线下移,看见严跃手里拿的不是教科书,而是一封很薄的信封。
严跃整个人绷得很紧,像是勉强才站直一样。
周围人来人往。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听见严跃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一句:“跟我去办公室。”
严跃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
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墙上挂了张字画。
高中三年,他在这里挨过训,写过检讨,也靠墙罚站过。
严跃关上门,落了锁。
办公室又陷入很长时间的沉默,近乎窒息一样,没有人能吐出一个字。
虞寻站了很久,打破沉默:“严老师。”
严跃放下手里的信封,才发现自己的手居然在抖:“你和小词,在谈恋爱吗。”
“……”
信里的每个字他都记得,只要看过一眼就忘不了。
他好像做了一场噩梦,从他走进学校,第一节 课上课铃响,有老师把这封荒谬的举报信交给他开始。
歪曲的字迹写着:我是虞寻的姑父,我实名举报你们学校严跃,你们学校的老师教出来的学生都是同性恋,他自己儿子是同性恋,把我侄子也教成了同性恋。
我要举报他,他就是这么教学生的,不然我侄子现在不会变成这样,跟他儿子搞在一起。
……
他第一反应是这人在造谣。
但是刘家宇的那句话又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我家教,他就有对象。”
他当时想,云词什么时候在大学谈的恋爱。
是不想跟他说,还是还没来得及跟他说。
云词的恋爱对象是个什么样的女生。
他也没拦着不让他谈,只要不影响学习。
……
等下次云词放假回来,他再问问。
但他没想过会是这种情况。
“你和我儿子,”严跃又问了一遍,尽管这个问题在他眼里无比荒谬,“是不是在谈恋爱。”
隔了很久。
他听见虞寻说:“是。”
第七十九章
严跃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他开始不断回想, 这件事的端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从高二,他把虞寻带回开始, 还是从大学, 他给了两个人同样的建议, 同专业,同寝室开始。
人总是容易从自身出发, 试图找寻一些相关的原因。
而且举报信上一字一句,直指向他。
半小时前,他正准备进班, 女老师欲言又止叫住他:“严老师。”
“这有一封你的信, ”女老师支支吾吾说, “我上午去翻信箱……”
举报箱平时都是她去收件。
由于学生青春期顽皮, 爱闹事,挺多学生会恶意写匿名信往里投。于是她每次收件的时候都会留意一下内容。
她气愤地说:“这一看就是找事的,也太无耻了, 我就先帮您拦下来了。”
“您看看是不是最近惹了什么人,或者哪个学生家长故意找事。”
“……”
即便荒谬,他还是控制不住去想, 当初云词那么讨厌虞寻,是他一直希望改善两人的关系。
……
是他把虞寻带回家。
时光回转。在某个刹那间, 回到几年前。
站在他面前的虞寻变回高中模样。
一身西高校服,下颚削瘦, 白天趴在教室课桌上睡觉, 有时候被一群人围着在最后排说笑, 眉宇沾着锋芒。
他找到虞寻, 让他带上书包, 跟着自己回家。
——“放学之后你要去哪儿?还去网吧?”
——“你家里什么情况,不想多说我就不问了,但是这样下去不行。”
——“收拾好作业,跟我走。”
他开着车,把虞寻从网吧里拽出来,一路拎回家。
那天云词在家里,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见到他带着虞寻回来,整个人差点炸了:“你换个儿子吧,让姓虞的当你儿子。”
“……”
严跃的思绪最后又被虞寻那句“是”重新拽了回来。
是。
我们是在谈恋爱。
严跃的语气有些脱力:“……什么时候。”
他有种未爆发的平静,重复了一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虞寻感受到一种无声的压迫感,他说:“有一段时间了。”
严跃心底有千言万语,最后汇成艰涩的三个字:“……为什么?”
虞寻收起散漫,声音压得很低:“是我先喜欢他的。”
“我追的他。”
“……”
他每说一句,声音就低下去一点。
“我喜欢他,很久了。”
虞寻说完后,等着严跃骂他,或者干脆打他,什么都好。
严跃都没有。
严跃唯一的举动,是拉开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压在最底下的照片。
那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上有年幼的云词,多年前的他,和站在最边上的云潇。
拿出照片后,他的手一直撑在办公桌上,几乎站不住。
这位雷厉风行,全西高没有学生不怕他的教导主任难得有失态的时候。
他每天都在阅卷,批改学生的作业,今天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在被人审判。审判他的那双眼睛,在天上,在遥远的过去,在他梦里——那是云潇的眼睛,和照片上的一样。
严跃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忽然说:“小词的妈妈,是车祸走的。”
他第一次主动掀开自己的伤疤,提起那段过往,“她原本可以活下来,但她去挡了那根穿过车窗的钢筋。”
“如果是我,我也会和她做同样的选择。”
“在自己的生命和孩子的生命里,选择让孩子活下来。”
“从她走的那一天起,照看云词的责任就落在我一个人身上了,”严跃回想这些年,“我不敢懈怠,我努力给他最好的教育,规划最正确的人生,因为云词的人生是用他妈妈的命换来的。”
他说到最后,极力压下所有情绪,他避免将自己失控的情绪对准这位曾经的学生。
只是实在太难压住。
尖锐的质问从言语缝隙里针扎似的钻出来:“他不该,变成同性恋。”
严跃的目光紧紧锁住虞寻。
他的语气里,还藏着自己都不自知的哀求:“……他不能是同性恋。”
“你们现在还小,可能意气用事,觉得什么都不是事儿,还不懂自己以后要面对什么。”
严跃指了指信封,说:“今天这封举报信如果公开,也许可以毁了我,停职,或是被学生家长投诉、议论,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但这封信,不能毁了我儿子。”
……
虞寻所有准备好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