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知(34)
夏镜没多说,但也没故作冷漠,带着白宇吃了顿饭,简单介绍了组里的项目,吃完饭回公司,就将他交给胡伟。
平心而论,夏镜不大愿意和白宇共事,过往隔阂是一回事,除此之外,他自认和白宇不是一类人。不过一段时间过去后,他还是承认在白宇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
有一次,他们和胡伟一起与项目里的产品经理交谈,说到测试期间的小失误。
“测试素材泄露出去了。”产品经理当着胡伟的面,没有生气,只和和气气地抛出问题:“虽然影响不大,但以后还是要想办法避免。”
由于用户招募困难,这次测试是远程进行的。其实素材泄露的风险,组内考虑过,夏镜和白宇提议改换调研方式,但胡伟最后拍板,说这批素材保密程度不高,还是用线上测试的方式远程进行。这是综合衡量后的结果,谈不上对错,但产品经理提出来了,就得给一个答复。
“我们约个时间讨论一个方案出来吧,”胡伟回答:“在验证深度和素材泄露间做一个选择,要完全避免泄露,我们可能需要舍弃某些调研形式。”
“这……”产品经理一听,有点不高兴:“调研的效果还是需要保证的,泄露是泄露的问题……”
白宇就是在这时笑着插嘴的:“泄露的事儿怪我,是我提议在线上用素材测试的,毕竟模糊图片或者口头讲解,都隔了一层,实在不能保证效果。这事儿胡哥不知情,是我和夏镜执行的,我刚来实习不久,考虑得不周全,看夏镜也没有异议,以为向来是这样的呢。下次我们一定提前和您确认好方案再去调研。
他这样低姿态,对方也不好揪着不放,于是承诺后续专门拉个会,讨论下针对此类调研的具体操作方案。
这件事讨论结束后,夏镜就见胡伟拍了拍白宇的肩,带着他往回走,小声说了句什么。白宇笑着摇了摇头,和他一起走在前面去了。
夏镜跟在后面没说话。他来公司几个月,和胡伟的关系停留在客气温吞的层面上,可白宇来了几天,就明显和胡伟举止熟稔起来,有意无意,看着倒像是比夏镜资历更深。
有些事情夏镜看在眼里不是不明白,只是学不来,他能日益褪去莽撞与直接,但始终掌握不了圆融的技巧。
与实习相比,学校里的事就更为顺利一些。
第一轮实验过后,夏镜分析原始数据,结论可喜。实验假设得到初步验证,接下来再加入后续变量,进行两轮实验就可以了。数据在组会上一汇报,贾依然就私下跑来教训夏镜:“夏小镜,你说说你,做实验怎么不喊我帮忙?你是不是皮痒痒?”
夏镜被她说得立刻举了白旗:“对不起啊师姐,我……我看你挺忙的……”
“就是,别喊她!”杨斌在一旁凑热闹:“小心她到时候叫你请客!”
此话一出,连夏镜带贾依然都震惊地看向他,不约而同在心里联想到“不要脸”三个字。
而后夏镜再安排实验,就约上贾依然来帮手了。
直到这时候,城大心理院系针对毕设的中期答辩,才将将开启。
算起来,夏镜的进度领先了不止一步,这固然得益于他自己的努力,也少不了杜长闻的帮忙,后者的干练作风极大简化了夏镜的助教工作。
夏镜发现杜长闻并没有回避他,并且,的确是一位很好的引导者。他并不吝惜知识与技巧,然而给予的又远不止这些明面上的东西。
前者让夏镜感到高兴,而后者,让他感到骄傲——尽管这种骄傲只能以不可告人的方式存放在记忆里,多少掺杂了一点苦涩。
他们的关系在某种维度上停滞了,又在另一种维度变得亲密。
直到中期答辩那天,杜长闻和他一起去了城大。
杜长闻不是为了答辩去的,只是去找徐磊商量交换讲座的事情,几天前他得知夏镜的答辩日期,就决定约在同一日和徐磊见面。
“正好去看看你的答辩结果。”杜长闻当时是这么说的。
实际上,两人只在徐磊办公室打了个照面,很快就分开了,夏镜去答辩,杜长闻则留在办公室和徐磊聊天。
答辩倒是很顺利,夏镜在研究方案和实验设计上十分考究,评审的老师提出许多细节问题,他的回答都经得起推敲。后来也有熟悉徐磊的老师问了:“这个课题好像和徐老师的研究关系不大?”
夏镜也照实回答:“我在俪大的杜长闻老师那里帮手,所以选了他的课题。”
提问的老师就露出了然的笑容:“嗯,杜老师的要求是很严格的。”
中期答辩在一片融洽的气氛里结束,夏镜往徐磊办公室走,在走廊上恰好见到杜长闻抱着一叠资料,和徐磊交谈着走出门。
还有一段距离,但杜长闻敏锐地一抬头,看向了夏镜:“结束了?顺利吗?”
夏镜朝他露出一个明显愉悦的笑,同时大步走过去:“结束了。”
他没回答后一个问题,杜长闻也没问。夏镜走上前朝徐磊打了个招呼:“徐老师。”随后转向杜长闻,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资料:“我来吧。”
指尖微微擦过杜长闻的手,他没在意。做助教有一段时间了,这种互动熟练到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很快抱好资料,侧过身站到杜长闻身边,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偏过头,问杜长闻:“回学校吗?我也想去趟实验室。”
杜长闻简单地答了个“好”,转过身与徐磊道别,带着夏镜离开。
去俪大的路上,夏镜才发现他一言不发,神色看上去是明显的不悦。
夏镜不知道怎么回事,暗想他和徐磊合作那么久,讲座的事就算有分歧,也不至于怎样。不过以杜长闻的性格,又不是没可能。
一路回到哲学楼,进入实验室,夏镜还没来得及开口,杜长闻就看他一眼,说:“进来。”
夏镜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刚掩上门转身,就听杜长闻站在面前,语气是显见的严厉:“夏镜。”
这下他意识到事情与自己有关了,但心里依旧是茫然,而后又听见杜长闻接下来的话:“你不能这样。”
夏镜的困惑似乎让杜长闻更加烦恼,他的眉峰蹙起,眼神里已经有了怒意:“这样的事情你已经经历过一次,还没有学到教训吗?”
“什么?”
“当着徐磊的面……那是你的导师,你在他面前也不懂得收敛言行?你是年轻,你是不懂得害怕,可这不是人言可畏的事,这是你的学业,你的前途。你到底明不明白?”
杜长闻很少这样长篇大论地指责他,通常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夏镜明白错在哪里,何况他也不是啰嗦的说教者。但现在他根本没给夏镜说话的机会,就说出这么一番话。
夏镜让他说得呼吸一窒——不是因为训斥。
他总算明白杜长闻为什么生气,或者说,为什么着急了。
他在杜长闻面前的举止早已是下意识的,再自然不过,即使说服自己放下不该有的绮念,那种暗含的亲密也如影随形地藏在每日相处的细节里。
直到现在,他才真切地明白过来,杜长闻是以何等紧张恐惧的心态纵容着这一切。
“我……”
夏镜吐出一个字,又因为太过紧张而喉咙干涩,咽下一口口水,他才重新开口:“我没有故意做什么,真的,刚才你不说,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当时,应该也没有什么不恰当的言行……”
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
他刚才的反应并不是装出来的,而这时候,杜长闻当然也意识到是自己反应过度了。
也许是灵光一闪,也许是因为杜长闻脸上不明显的尴尬神色,夏镜忽然明白过来。
再次回想,当时也不过是抢过手里的资料,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话,无论如何算不上过界,也不应该有任何异样。
但是,杜长闻这样紧张。
只有心虚的人才会风声鹤唳,才会因为平常无奇的言行而感到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