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知(14)
“我只是希望能做得更好一些。”焦躁感渐渐冒出了头,但他尽量不让自己听上去是在抱怨:“现在还只是选题,就已经改了好几次……”
他还在斟酌措辞,而杜长闻显然没有这么多等待的耐心。
“做研究就是这样,我以为你天天围着贾依然转,多少能学到一点东西,看来你跟她学到的是急功近利。”
夏镜顿时觉得心脏像被一只鞭子抽了一下。
当初贾依然的研究方案确实反复修改了无数次,彼时夏镜作为旁观者,感悟并不深刻,现在经杜长闻一提醒才发觉其中波折。对比之下,他的这点困扰似乎根本不算什么,而杜长闻话中的讽刺让他这些日子积攒的挫败感变得愈加强烈,抿了下嘴唇,他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话来:“我没有……”
“那就沉下心来思考,想明白了再找我讨论。”
迟钝如夏镜也终于在这一刻意识到不对。
杜长闻在工作中向来严苛,用平淡无奇地语气把人质问得面红耳赤也算常事,但杜长闻自己的言辞却一向客观,几乎是一种不近人情的态度,让人恨都恨不起来,只能怪自己不够聪明。但刚才这些话的语气不一样,仔细一想,多少带有不愉快的情绪。
夏镜看出杜长闻心情不好了。
“我知道了。”他有意控制着语气,看向杜长闻:“我会再仔细想一想,我们另约一个时间吧?”
退让的意思很明显,以至于杜长闻与他对视的时间略微长了那么一点,才说:“这周组会之后。”
夏镜点头:“好。”
杜长闻转身进了办公室。
夏镜等着组会后约定的时间和杜长闻讨论。然而就在这周组会上,夏镜似乎明白了杜长闻心情不好的原因。
汇报每个人手头工作进展的时候,贾依然直接说了一个词:“没有。”
听到“没有”两个字的时候,夏镜一愣,下意识看向贾依然,从他的角度却只能看见贾依然脸颊边垂下的黑发。她的头发比以前长了些,依旧垂顺得像绸缎,遮住了大部分侧脸。
其他人的反应和夏镜差不多,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秒。
全场最镇定的人是贾依然和杜长闻。
没有在意大家互相交换的眼色,杜长闻似乎早有预料,说:“下一个。”
下一个是杨斌,没想到这么快轮到自己,手忙脚乱地点开PPT。而在这短暂的空隙里,杜长闻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一个月没有进展的,默认退出课题组。”
他没有看贾依然,但谁都知道这是对谁说的。
杨斌打开了PPT,组会在安静又诡异地氛围里继续推进。
夏镜满脑子都是疑惑。
他这段时间一直忙着调整毕设选题,正好贾依然之前的实验也告一段落,他们这个月以来的交流还不如往常几天的交流多。所以直到这时候,夏镜才意识到贾依然的异常——她最近都不常来实验室,前几次组会上汇报课题进展,她也明显讲得少了。
这些迹象顶多算是异常,但贾依然今天的言行,根本是将问题摆到了台面上。
他不明白贾依然和杜长闻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散会后,夏镜看了眼走进办公室的杜长闻,又看了眼收拾东西的贾依然。这时杨斌凑过来,悄声问他:“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夏镜摇摇头。
杨斌不敢大声说话,吐气如兰地质问:“你怎么这么不关心师姐?”
夏镜无语地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还是迅速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收紧背包,追着贾依然走出去了。
跑出走廊的同时,夏镜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杜长闻忘记他们今天有约的事。
就算不去关心贾依然,他其实也不敢往枪口上撞。
第14章
夏镜在哲学楼门前追上了贾依然。
贾依然倒是不躲他,或许也是憋着话想说,让夏镜陪她到湖区走一圈。
路上,她用很平静地语气告诉夏镜:“我不换课题了,但我想转硕。”
夏镜第一次没听明白,直到贾依然又重复一遍,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他原本以为贾依然还是为了换课题和杜长闻产生矛盾,没想到她釜底抽薪,连博士都不愿意读下去。
夏镜跟着贾依然做实验这么久,耳闻目睹,知道她有多聪明多优秀,也知道她付出了多少,放弃读博这件事连他听着都觉得荒谬,可想而知杜长闻会是什么反应。
“为什么啊?”夏镜问。
贾依然环抱双手,一面走一面回答:“我男朋友跟我求婚了。”
夏镜瞠目结舌,脑子里勾画出的生活完全不能与贾依然联系起来,于是只能呆呆地看向她,发出一声:“啊?”
“你这是什么表情?”贾依然用手肘给了他一下,怒道:“我还没说完呢!”
夏镜不敢反抗:“哦,那你说。”
“我跟他才认识多久啊,这求婚求的,就跟完成任务一样。我原本就觉得他这人有点……怎么说呢,是个模板式的人,往自己身上贴了一堆标签,善良友好体贴温柔,都像跟着教材学出来的,读MBA,是为了证明他事业有成,结婚呢,是为了证明他家庭美满,反正社会认可什么,他就做什么。你明白吧?”
“嗯,和大多数人不一样,是最危险的。”夏镜说:“我明白。”
“迎合主流也不算错,顶多算活得无趣罢了。可是,我既然知道他为什么求婚,当然也会搞清楚他对未来有什么规划。这就让我给问出来了,你知道他看上我什么了?看上我是个博士,以后可以留校当老师,最好还是个轻松的教职,工作稳定,适合相夫教子。”贾依然说到最后依旧不见怒意,只讽刺地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古董还了魂。”
“那,你因为这个就不愿意读博,是不是也……”
贾依然乐了:“那当然不是,我能拿自己前途开玩笑吗?”
“那是为什么?”
“就因为这件事,我才真正开始思考,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这种婚姻和这种男人我当然不要,读博这条路,好像也不是我想要的。现在学术圈也不好混,整天耗在文献和实验里,对我,对身边的人,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益处。而且我不想一辈子困在学校里,困在一个接一个课题里,就像……”
她没说下去,但夏镜知道她的意思——就像杜长闻一样。
“你看杜老板,活得又规律又冷清,”直到这时候,贾依然语气里的客观冷静才显出裂痕,流露出一种既厌恶又难过的情绪:“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忍受的,也不知道以前的我是怎么忍受的,可人总有顿悟的时刻,就像现在,我忽然就受不了这种生活了。”
夏镜一时没有答话,跟着贾依然走到湖区边,两人停下脚步,望着湖里的黑天鹅。
作为与大众群体天然就有隔阂的人,他其实很能理解贾依然,人的幸福感并不来源于肤浅的快乐和成就感,而是来源于意义感。
人活一世,最有意义的,无非是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师姐。如果不读博,你想做什么呢?”
“还没想好。”说是没想好,贾依然的语气并不迷茫,反而很坚定:“硕士毕业可以找到不错的工作,我可以去试试不同的行业。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杜老师不同意?”
“岂止是不同意。”贾依然说着,自己先笑起来:“他大概认为我是疯了,脑子不清醒。”
夏镜也勾了勾嘴角,他能猜到杜长闻的反应。
“他就是自以为是。”贾依然越说越不客气:“自认为我不该放弃宝贵的博士学位,或许他也认为我以后留校当老师就是最好的活法。凭什么?看看他过的是什么日子,每天两点一线,好像生来就只是为了活着和科研,我看都看够了。”
夏镜知道贾依然的脾气,但还是觉得这番话有点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