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烂俗人(15)
“汪先生和我说,女儿是乘坐出租车遇害的,他说如果他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他怎么也不会让女儿乘坐那辆出租车,他就是再忙也要亲自去接女儿。又是周末,学校以为女孩回家了,家属以为孩子在学校。”
沈浔坐在客厅,隐约能听到窗外,小区楼底下传来孩子们的声音,嘻嘻哈哈,欢声笑语,她们又在玩过家家吧,旁边是几位家长聊着闲话。
“汪先生现在联系我,是想和我咨询以后法院审判相关事宜,我答应会接受他们的委托代理诉讼,又和他们解释了一遍刑事案件审理的流程和期间。后面就是汪先生的妻子在电话那头哽咽着问我凶手会不会判死刑,一定要让凶手杀人偿命。”
“他妻子追着我问了很久能不能死刑,我都没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而且现在我看不到卷宗,我无从推测法院会如何判刑,安慰了他们很久吧,才结束通话。”
“嗯。”沈浔慢慢地陷入了沉默,而后又叹了一口气,“没能给出答案是对的,这本来就是暂且未知的事情。”
“而且死刑判决的标准是非常严格的,法律上杀人不一定偿命。”孟远岑沉默了一瞬,才接着说道,“我这样说,似乎违背了广大人民群众朴素的道德观,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冷漠,觉得我学法学到丧失人性了?”
“不会。”
沈浔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思索几秒,而后说道:“之前遇到过一个命案,父亲赌博酗酒家暴,儿子从小看妈妈被打,长大之后,终于在某一次家暴中忍无可忍,把父亲杀害了,来公安局自首,最后判的是有期徒刑吧,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孟远岑忽然说:“谢谢你。”
沈浔:“不用谢。”
“我应该是因为才听完死者父母的哭诉,所以特别想找个人说一说,我,”能说会道的孟远岑头一回词穷,卡了一下,才道,“就像你之前说的,见过负面东西之后,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心情,也知道有的时候共情能力太强不好,道理都明白,但是做到却很困难,人不可能摆脱感性的。”
“我明白的。”沈浔低声说,伴随着似有若无的叹息,“你在卷宗上见过的,我在现实里都见过。”
第十四章 “如果。”
在此之前,沈浔从来没有真正地把初见孟远岑时,对方说的他们之间的交集放在心上。
因为他好像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先入为主地默认一个大学老师和一个公安法医不会有太多的关联,默认他们见到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面是受人尊敬、诲人不倦的老师,三尺讲台下,自有无数的学生向他们表达谢意,另一面是游走在阴暗里的法医,人心有时候比腐烂的血肉还要可怕,唯有正义会记得解剖刀是他们的武器。
但如果那个老师是刑法老师呢?
刑事诉讼法赋予公安机关侦查权,人民检察院检察权,人民法院审判权,每一个刑事案件都会经过侦查、检察和审判三个阶段,法医作为鉴定人协助侦查人员破案,律师作为辩护人或者诉讼代理人参与审判活动。
他和孟远岑加入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环节,却一头一尾串起整个案件,从查明真相到惩罚罪犯。
大学进入法医学专业以后遇见同类的感觉,在此刻毫无征兆地复现了,沈浔半垂眼帘,轻声道:“我记得大学的时候跨专业选修,我选过刑法。”
“真的吗?”
“嗯。”沈浔接着说,“我借给你的那本书,就是在我们刑法老师的推荐下购买的,虽然后来我看的一知半解。”
指尖微颤,他的目光下移,被掌心一把接住,“以前那时候吧,我什么都不懂,上刑法课的老师风格幽默诙谐,我和几个室友每次上课,都是把刑法案例当成故事听,真正接触之后才发现,案例的背后都是血泪。”
孟远岑闻言静了几秒,却是开玩笑一般说道:“哪里一知半解?你可以问我,说不定我能给你解答一番?”
沈浔先是一怔,随后无声地笑了笑,默契地不再延续最初的话题,而是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大学的事情我哪里还记得?自从考完期末之后,学过的刑法忘得一干二净,考试之前往往一知半解,考完试之后哪里都不解。”
孟远岑跟着笑。
后来他们心照不宣地继续闲聊,说些轻松的事情,你一句我一句,通话结束时,已经过去四十分钟。
孟远岑平时都住在桦大的教师公寓,这个周末因为孟远柠路上发生小车祸,回了一趟孟家。
他才转身从阳台走出来,抬眼就撞见卫生间方向,孟远柠叼着一个牙刷探出头来,含着泡沫口齿不清地调侃,“打这么久的电话?和暗恋对象煲电话粥了?”
“刷你的牙吧。”孟远岑怼回去。
老哥这个反应,看样子是猜对了,孟远柠还挺得意。
刷好牙洗好脸,她故意跑到孟远岑面前,拖长了音调,摇头晃脑地问:“等会儿老妈买好酱油从超市里回来,问我和沈浔的事,我该怎么说呀?”
“就说你不喜欢。”孟远岑挑眉,“这还要问我?”
“哎呀,我回过头来仔细想了想,这个沈先生确实条件很不错,突然有点喜欢了呢,也不是我故意要搅黄这场相亲的,但是架不住哥你一见钟情啊——”
孟远岑轻嗤了一声,“你现在已经二十七了,能别那么幼稚吗,孟女士,你如果非要和老妈直说,那就别怪我给你牵线搭桥,介绍相亲对象。”
孟远柠在唇边做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我不说了。”
随后又没忍住小声嘀咕,“哎,见色忘亲呐——”
兄妹俩没事呛对方几句已经是常态,也都知道对方在开玩笑,也都不会生气。
孟远岑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正好有件事要问你,你之前的失眠是怎么治好的?”
孟远柠转了转眼珠,“怎么了?你最近失眠?”
孟远岑:“不是,帮别人问的。”
孟远柠回忆了一下,“我那段时间是因为刚开始步入社会工作,不适应,压力大,后来逐渐适应,工作变成舒适圈之后,就不失眠了,我想主要还是因为那段时间心情变好了吧。”
“如果失眠是因为心理上的原因,建议向心理医生寻求帮助,如果失眠的实在厉害,影响到正常作息的话,可以考虑褪黑素,但是褪黑素辅助入眠会形成依赖,长期、过量的服用还会有副作用。”
孟远岑若有所思,“好,我知道了。”
他回到自己卧室,打开搜索引擎,关键词是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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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早,沈浔去聿海分局上班。
办公室里,六位法医都在,老张正在聚精会神地制作尸体检验鉴定书。
“案件进度怎么样?”沈浔见状便问了一句。
“犯罪嫌疑人已经被刑拘了,就在今天凌晨四点。”老张放下手中的活,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的诙谐风格,“我懂刑侦队大兄弟们的想法,深更半夜的,好抓。”
说着说着困意上涌,老张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今早六点多天还没亮透,刑侦队的喊我去提取犯罪嫌疑人身上的生物性检材,我带着小阮一起去的。”
沈浔点点头。
老张一旦起了个话头,就停不下来了,“我大概了解到一些,犯罪嫌疑人是网约车司机,中专学历,喜欢赌博,好色。”
说着叹了一声,“哎,也不是第一起网约车案件了,有些平台审核不严,降低了这行的门槛,司机的素质良莠不齐啊。”
“案件的经过大概这样的,周五晚上八点左右,女孩坐上了这位司机的网约车,司机见色起意,同时威胁女孩不准报警,女孩被迫答应,司机和女孩在车后座上发生了性关系,结束之后,女孩趁司机不注意,推开车门伺机逃跑,司机忽然觉得女孩一定会报警,于是起了杀心,追上去把女孩掐死了,抛尸在蓝湖公园,然后逃离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