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瑕(83)
只是去问点事,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撒谎,蒋彧想是自己多心了,他知道他哥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吃过晚饭,蒋彧写作业,齐弩良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里边看电视,而是坐在沙发上抽烟,朝着另一间卧室的方向,眼神有些空洞茫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夜晚已经很深了,蒋彧写完作业,抬起头伸了伸懒腰,发现齐弩良还坐在那里,似乎连地方都没有挪一下。
“哥,你还不去睡觉吗?”
齐弩良回了回神:“今晚我和你睡吧。”
在拮据的日子结束后,他又新买了一张床,于是搬到了那间也并不宽敞的主卧。除了床和床垫是新的,其他的,衣柜和柜子里的衣服,还有梳妆桌他都没有动过。好像只要保留着姚慧兰的痕迹,就还能在这没有她的现世生活里抓住一丝安慰。
而如今,那些痕迹却只会时时提醒齐弩良,那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好啊,我帮你把被子抱过来。”蒋彧铺好床,回到齐弩良身边,推了推他的肩膀,“哥,床铺好了,去睡吧。”
齐弩良拉过蒋彧,双手握着他的手臂。少年毓秀的小树一样,挺直地站在他身前,齐弩良仰头看了他一会儿,思绪潮涌,实在难忍,便一把抱住了他。
一想到这孩子所经历的一切,他就心脏抽搐得厉害。
蒋彧不明所以,但他并不拒绝这样的亲近,他仰头在齐弩良按着他后脑勺的手心蹭了蹭:“哥,你怎么了啊,不开心吗?”
“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蒋彧双手放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捏起来,“我帮你按摩。”
齐弩良按着他的手,这孩子过分的贴心和懂事,反而让他更难过。他经历了太多不该他经历的苦难,如果不是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他该是个怎样受人宠爱的天之骄子。
“蒋彧,你好好念书。”
“嗯。”
“只有念好书,才有另外的出路。”
“我知道。”
“我是个粗人,也没什么文化,说的不一定对。但这件事,你听我的。”
“嗯,我都听你的。”
蒋彧说到做到,期末考试不出意外考了他们年级第一名。
齐弩良带他去庆祝,走到楼下,正看见荣八妹拿着扫帚,满院子追打荣小蝶。小姑娘尖声哭叫着飞跑,脸上却没有眼泪。她看到齐弩良和蒋彧好似见着了救星,赶紧跑来躲到两人身后。
齐弩良抢下荣八妹手里的扫帚,女人老鹰抓小鸡似的左右逮她,边骂道:“考五分,我叫你考五分,我看揍你一顿,你那脑子能不能开窍。”
荣小蝶藏在齐弩良背后。有人护着,她终于敢顶嘴:“我比上学期进步了,你还打我。”
这话不说还好,荣八妹一听想起她上回考两分的事,更是气得发疯。头发蓬乱地让齐弩良让开,小姑娘见状更是哭嚎得撕心裂肺,让齐弩良救救她。
蒋彧抱着胳膊站到一边,冷眼看着这出闹剧。
原本不关他的事,可是齐弩良那副管定了,事实上又管不了的样子,着实让他很揪心。他一点也不想看到齐弩良和荣八妹过多拉扯。
“假期让荣小蝶来我家,我教她。”
三人的动作同时停止,全都扭头看着蒋彧。
他又说了一遍:“明天上午七点,让荣小蝶过来,我教她学习。”
荣八妹放下打人的手,荣小蝶闭上了哭嚎的嘴,对于蒋彧主动提出这种建议,两人都有些难以置信。
齐弩良以为她们担心,补充道:“小彧期末年级第一,对付姑娘小学那点题,不成问题。放心吧,不会把她教坏的。”
“七点啊,我还没起床……”
“闭嘴,成天只想吃了睡,怎么不投胎当个猪?”不等小姑娘抱怨完,荣八妹一把扯过她,并打断了她的话。转头对着蒋彧时,她反而有点不知所措的不好意思,“那就谢谢了,明天我就让小蝶上来。”
“七点到九点,让她准时来准时走。”也是给荣八妹提个醒,别想着把孩子寄放在他家,她就可以放肆地做她的“生意”。
荣八妹了然地点了点头。
回头想想,蒋彧也知道除了制止他哥和荣八妹拉扯外,多少还是觉得荣小蝶学习太差。就她这样,以后想要好好学习,也恐怕没有机会。对这女孩,他谈不上喜欢或讨厌,只是有一点感同身受的怜悯罢了。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也开始怜悯起了他人。
转眼到了新年。
这年的春节过得十分富裕,新衣美食,看春晚,放烟花,然而蒋彧却注意到齐弩良的情绪并不很好。说起来这段时间,他总觉得男人心事重重。旁敲侧击地问过,他也不愿意多说。
到了年初一,前两年都是两人一起去给姚慧兰上坟,然而今年,齐弩良却让蒋彧独自去的。他回到乡下,说起是去给父亲上坟,实际上却把村后的竹林,村头的小河都转了个遍,试图从这些过去的图景里,为他所做的一切找出点缘由来。
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想蒋彧、想姚慧兰、想蒋明贵……
曾经他从未后悔过一铁锹将蒋明贵打死,哪怕为此蹲了八年大狱,他都无怨无悔。作为一个男人,他只觉得自己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每当想起这件事,他都只会心潮澎湃,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这种情绪伴随他从少年到成年,伴随他从入狱到出狱,直到第一次见到流浪的蒋彧,见到那孩子如此可怜,他的信念才微微有所动摇。
桃花快要谢完的时候,他才再次去了姚慧兰的坟前。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微风将残留的花瓣拂到他身上,他摸着姚慧兰墓碑上陌生的相片,喃喃问道:“小兰,我错了吗?”
第70章 十六岁
姚慧兰在春天出嫁。
村里满坡的桃花开成一片片粉雾,映着新妇花瓣儿一样的脸。齐弩良从未见过女孩这样艳丽过,他也从没有这样伤心过。
接亲的轿车扎着鲜花彩带在公路边排成长龙,来往的亲朋无不言笑晏晏。他父亲拎着两包糖果去凑热闹,姚老叔看不上他父亲廉价的贺礼,但碍于情面,也不好赶人,只冷着脸应付他的恭维。
齐弩良也借此机会挤过人群,到了姚慧兰的房门前。他才发现,一群欢天喜地的人里边,伤心的不止他一个。
粉面红唇,带着金灿灿头饰的姚慧兰坐在床边抹眼泪,姚叔娘和三姑六婆的围在她身边劝。
“别哭啦,你看看外边多大的排场,姑爷都已经来等着啦,过了时候不吉利。”
“又不是让你去受罪,是让你去享福,姑娘家的这么犟不好,到了婆家你这性格要吃亏的。”
“就是啊,再说新姑爷哪儿不好,一表人才的,又是城里人,人在厂里也有铁饭碗,嫁过去你就是城里人啦。”
那个男人齐弩良也看见过,个头很高,长得不难看,但他红彤彤的鼻头和灰蒙蒙的眼睛,总让人喜欢不起来。即便小兰不能嫁给自己,他也不喜欢她嫁给这样一个人。
可是他什么也左右不了,更别说男人是城里人,有好工作,关键是还给出了一笔让人咋舌的彩礼。最后这点是最近村里津津乐道的新闻,同时伴随着一些艳羡和嫉恨。
胳膊拗不过大腿,彩礼钱父母都已经收了,姑娘不得不出嫁。
众人簇拥着姚慧兰出门,齐弩良站在大门中间,像一条拦路的狗。
姚慧兰的手穿过人群,对他招了招,然后从包里掏了一个红包给他。四方的红纸封上面,是一个鎏金的“囍”字。
十多岁的孩子衣衫破旧,站在在一群华衣亮服的宾客中间像一个补丁。他低着头,双手揪着衣边,并不伸手,也不动。
“嫌少吗?那姐再给你一个。”
姚慧兰接连掏了四五个,周围的人也开始呵斥他,让他拿了红包赶紧让开路。
男孩却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姚慧兰也急了,刚刚收住的眼泪此时又止不住开始淌,声音抽噎地:“阿良你干啥啊,快让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