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瑕(26)
齐弩良并没有要去跟这些小流氓混一块儿的打算,但他也知道,初来乍到,甭管什么三教九流,多认识点人,对他没坏处。
多的也没说,小混混们开始从摩托上搬烟花筒,搬下来放到离人群远些的距离。
“砰砰”几声巨响,烟火升天,炸出一片伞盖,也炸亮了一片马路。路边所有人都偏头往这边看,小孩们的嬉闹声顿消,被这不常见的华美短暂地震撼住了。蒋彧也一样。
杀马特拿打火机给蒋彧,让他去放。蒋彧摇头,只往后挪。齐弩良看他还是有些怕这帮家伙,就替他拒绝了。
杀马特发了根好烟给齐弩良:“齐哥,有个事儿看你感不感兴趣。”
“你说。”
杀马特压低声音:“有老板去下边儿村里开赌场,在招保安,给三百一天,晚上去早上回。也不干啥别的,就是有些人输红了眼闹事儿,你这身手,治他们,绰绰有余。你要是感兴趣,我帮你牵个线?”
齐弩良没说话。
杀马特以为他担心,又说:“你放心,保证没事儿。那地方在山脚下,外边有人把守,有那啥来了,大家直接翻窗跑。那么大一座山,上哪儿去抓人?
“就算运气差到家,真的进去了,你也就是个打工的,最多拘留几天,我有经验。”
齐弩良深深吸了口烟,拒绝道:“多谢华哥的好意,我白天得上班,去不了。”
“大哥,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叫我华仔就行,当你小弟是我们的荣幸。”见齐弩良把烟蒂扔了,华仔又抽根烟给他点上,“没事,你可以再考虑考虑。这的确也不是什么正经班,唯一就是钱多点。”
夜很深了,烟花爆竹的动静也小了些,马路上的人渐渐散了。
看蒋彧连着打了好几个呵欠,齐弩良也领着他回家。走到人少的地方,蒋彧突然说:“你不要和那些人玩。”
齐弩良明知故问:“和哪些人?”
这回蒋彧没有打哑谜:“刚那些……小混混。”
“为什么?”
“……我不喜欢他们。”
蒋彧这话把齐弩良逗乐了,他突然用胳膊夹住小孩的脖子,抬起他的脸:“一会儿不和这个好,一会儿不和那个玩的,我跟谁好?就跟你好?就跟你玩?”
这话说得蒋彧有些难堪,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就这这个别扭的姿势,争辩道:“……他们不是好人。”
齐弩良放开了蒋彧,揉了揉他的脑袋:“我知道。”
一晚三百的报酬的确很诱人,要是他只有他自己,他肯定半分不会犹豫就去了,钱嘛,谁不喜欢。可现在有蒋彧,万一被抓住了,又进去了,那这小子要怎么办。
“好啦,别瞎琢磨,我就跟你好行了吧。”齐弩良的胳膊搭在蒋彧肩上,强硬地把他夹在自个腋下,像母鸡用翅膀罩着小鸡,“回去早点睡,明早去给你妈妈烧点纸。”
第22章 没妈的孩子
年初一下了雨,淅淅沥沥的小雨润湿了路面上的脏泥,糊在鞋边上。
马路上,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儿。白色的雾气也被空气中还没能散尽的烟花爆竹的余灰,染成了淡蓝色。
细雨和蓝色的浅雾交织,描绘出一种淡淡的悲伤感觉。
姚慧兰的墓在洪城陵园里。说是陵园,其实就是在城边的一处荒山上圈了一块地,里边乱七八糟竖起一些墓碑、堆起一些坟包。陵园里除了坟,就只剩下荒草。除了一个守大门的老头,也没有其他管理人员。
老头让齐弩良登记他去看的是谁的坟,并叮嘱道:“不准放鞭,别乱扔烟头,离开前把火都灭干净。”不忘吓唬他一道,“没灭掉烧了山,公安局的会把你给抓起来赔钱判刑,自个小心点。”
蒋彧在前边带路,在众人踩出的小路上爬了好一阵,才终于找到姚慧兰的墓。
也不知道是谁选的地,一个小坟包,刚好落在一个小山坳里。四周被半人高的茅草给填平,像是盖着一层厚厚的草被,坟包安静地躺着,好似正在安睡。
齐弩良走进山坳里,找到墓碑的位置,开始拔那些半人多高的茅草。蒋彧也跟上,帮着齐弩良整理墓碑前那块空地。整理干净的空地上露出以前祭奠过的痕迹,石头香炉还残留着以前上香的竹签,石阶也被熏得发黑。
齐弩良打开带来的袋子,拿出香烛纸钱一一点燃。两朵白烛火苗跳动,青灰色的香烟徐徐上升。齐弩良扶着蒋彧的肩膀,把他推到前面:“知道怎么祭拜不?”
蒋彧点点头。
以前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每年初一都会带他下乡去祭拜姥姥。母亲每次都念念叨叨,也会让他上去作揖,但拜完就走,并不会回去娘家。
他走到前边,先是弓腰作了三个揖,跟着扯了一把干草垫在湿漉漉的台阶上,跪下磕了三个头。除了母亲出殡那天,这也才是他第一次来看望她。时间过得好快,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
齐弩良没作揖,也没磕头,只是点了根烟,站在墓碑旁边,看那堆因为下着小雨而冒着青烟、烧得很慢的纸钱。
墓碑上方有一张姚慧兰的烤瓷照片,和家里那张遗像是同一张。成熟风韵的女人,一头短的细卷发,眼神寂静。
开始他不忍,无法面对这张遗像,无法面对她已经逝去的事实。现在他已经慢慢接受了,可无论看多少遍,齐弩良都还是觉得陌生。
他记忆中的女人是鹅蛋一样圆润饱满的面颊,杏眼笑笑的,一头乌黑油亮的齐腰长发。
平日要干活儿,她总把它绾成一大坨发髻堆在后脑勺,用一根粗糙的木簪子别住,没得簪子用,就用竹筷子。
只有洗头时,端一大盆水搁在她家坝子边的木凳上,弯腰埋头,将热水往头发上舀。打湿的长发垂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就像一条永不干涸的瀑布。洗完了她就坐在坝子上晒,一边晒一边修茬发。
洗头膏甜香的桂花味儿顺着风飘,很容易就飘到隔壁的齐弩良家。这种时候,他就坐在门槛边上,一边切猪食,一边偷看。
姚慧兰那时年轻得像刚长成的青葱一样。
她甩着半干的长头发,回了屋子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一袋糖。她径直走到齐弩良跟前,蹲在旁边,把糖放在他刚切好的猪草边上:“给你。”
齐弩良知道自己脸肯定红了,闷闷地说:“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芝麻杆,好吃的。”
“不喜欢吃糖。”
这话把姚慧兰逗笑了,她揉了把齐弩良的脑袋:“我才不信,哪有小孩不喜欢吃糖的。”说着她站起来,“一会儿切完猪草,来找我,我看看你背好些了没。”
齐弩良没搭腔,他有点不开心。
他才十岁,在大家眼里,他还属于孩童的范畴,而姚慧兰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不止一次,他听到隔壁姚老叔和叔娘讨论她嫁人的问题。
姚慧兰不愁嫁,村里好多小伙儿都打她主意。见她总爱把齐弩良带身边,常常有人曲线救国找齐弩良替他们送东西。开始他傻了吧唧地帮忙送,后来他不干了,回绝别人说姚叔娘知道会骂人。
他没别的奢求,只希望快快长大,赶在女孩嫁人之前。
切完猪草,他打水洗了手和脸,还擦了胸膛的热汗,但没敢擦后背。
他后背有几条新鲜的口子,是昨天喝醉酒的父亲拿皮带抽的。牛皮皮带的铜栓头刮到后背时,不仅能把夏天的薄衫刮破,连带里边的皮肉都一起刮了下来。昨晚抹了药,但被刚刚的汗水一渍,热辣辣的又痛又痒。
自从有记忆起,他就是个没妈的孩子。他从未享受过一天有妈的好,还总是因为她挨打。
他爸一喝醉了酒,就会反复念叨他妈是如何无情无义,如何跟别的男人跑了。跟着男人那一腔怨愤,都变成了拳头和巴掌,全部招呼到齐弩良身上。
昨天晚上又挨了揍。他跑出来,正巧碰上听见动静出来看情况的姚慧兰。女孩便把他带回家里,给他抹了药,收留他半夜,直到他爸睡熟了,他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