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契合(ABO)(41)
夜至中宵,草露清寒。
客人们陆续睡下了,郑飞鸾站在二楼窗畔想事情,始终睡意全无。想到烦躁处,他伸手解了衬衫两粒扣子。一阵冷风过窗,吹得脖颈与小臂皮肤冰凉。
地上流了一层雪霜色月华,方方正正,白画布似的描了几笔杈桠的影。墙边黑暗中立着一只行李箱,锁着扣,没打开过,屋子中央的床铺也没沾一下,何岸早晨铺的什么样子,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子。
郑飞鸾一手搭着窗沿,一手插着裤兜,两道剑眉蹙得极紧。慢慢地,五指也在窗沿上摁出了鲜明的白印子。
事情毫无进展,但他不能就这么打道回府,不可能。
他不懂服软,更不懂放弃。
有些事情他可以接受,比如收敛脾性,削磨棱角,去适应生命中那些从未经历过的新身份,做一个顾家的丈夫、宠爱孩子的父亲,然而有些事情注定不会纳入他的考虑范围,比如放弃何岸与铃兰。
诚然,面对面交谈的时候,何岸的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他心软,但只要给他独处的机会,他能立刻冷静下来,把那些荒诞的想法从大脑中驱逐出去。
放任何岸一个人过下半辈子,风险之巨大,郑飞鸾自知承受不起。
因为何岸是Omega。
身上没有标记的Omega就像公认的猎物,在弱肉强食的社会里,几乎一定会激发Alpha,乃至Beta的欺凌欲。
世上的人分为两类,一类制定规则,一类服从规则。郑飞鸾生来就是上位的规则制定者,他比谁都清楚,规则无非是强者之间的利益拉锯,而弱者是砧板上的鱼肉。
无论最终哪一方得利,刀锯的利齿都必定要从鱼肉上碾过,切碎了,再掂一掂重量,三七分,或者四六分。
三种性别的利益拉锯中,Omega是毫无疑问的牺牲品。
他们被孱弱的体质、温和的性格和敏感饥渴的发情期所困,难以群起抗争,就像剥了壳的嫩鸡蛋被抛到刀尖上,躲不过破裂的命运。
郑飞鸾舍不得让何岸一个人面对未来的苦难。
何岸这么美好善良的Omega,就应该——不,不是“应该”,何岸不会喜欢这个词的,要说“适合”——就适合被强大的Alpha标记,前方是自由,背后是港湾。不甘当一只笼中鸟雀,就去广阔的天空里飞,中途飞累了,也可以回到Alpha怀里安宁地打个盹,再伸一伸睡袍底下雪白的腿肚子。
也许真的是大Alpha主义作祟吧,郑飞鸾不相信除了自己,还有谁能稳妥地照顾好何岸。
戴逍?
他最不信的就是戴逍!
走廊上忽然传来了几句吵闹,在夜晚显得格外刺耳,似乎是有人起了争执,隐约还夹杂着何岸的说话声。
郑飞鸾听到何岸的声音,心一揪,急忙转头,大步走过去拉开了房门——只见走廊尽头一扇门敞着,投出雪亮的光线来。何岸果然站在那儿,身旁陪着程修,正一块儿与住客争论着什么。
郑飞鸾刚走近几步,就听一个尖利的嗓音嚷道:“我昨天投没投诉?啊,投没投诉?现在问题解没解决?你就说解没解决!都一天了,你们干什么去了?!”
灯光下,一阵一阵的唾沫星子直往何岸脸上喷。
何岸只好偏头避了避,等对方一口气骂完,才道:“对不起啊,我们已经尽量和酒吧交涉了,但他们那边态度很强硬,所以……”
“别跟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能让我睡场安稳觉吗?!我们明天还有爬山行程,酒吧吵成这样,要是休息不好明天摔了,你赔钱啊?!”
客人粗暴地打断了他。
郑飞鸾眉头紧皱,压着怒气又往前几步,总算看清了客人的模样——一对五十岁左右的Beta夫妇。大叔矮胖微秃,眼底无神,弓着背缩在后头,不像有话语权的样子。
大妈则生了一副刻薄面相,高颧骨,尖眉峰,双手叉腰,态度咄咄逼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
郑飞鸾留心听了听,青果客栈对街是一家通宵酒吧,入夜确实有些闹腾,但是……
怎么形容呢?
就像被子里捂了一支摇滚乐队,音乐闷燥而模糊,却不尖锐,催着夜晚的空气如波鼓动。严格说起来也算噪声,可只要把窗户关上,马上能恢复清净。
何岸与他心有灵犀,也想到了这一点,便提议道:“你们把窗户关一关吧。他们音量不高的,隔着窗就听不到了。”
“那怎么行?我睡觉从来不关窗的!”
没想到大妈横眉竖眼,脾气更差了,机关枪一样猛怼回来:“窗关了不就没有新鲜空气了?没有新鲜空气,人都憋死了,还睡什么觉?不可能的!不关!”
她态度强硬,坚决不肯关窗息事。
“那……我们这儿有隔音耳塞,您将就着用一晚,好吗?”何岸又提议。
“不用,难受。”
这回她连个正眼都没给何岸。
程修被气到了,扬手护住何岸,翻了个巨嫌弃的白眼:“那您自己说吧,您怎么才能满意?”
大妈专程挑深夜闹一出戏,等的就是程修这一问,立马回答:“这样吧,我也不跟你们计较了,房费全部退回来,我今天就忍一忍。”
“我……操。”
程修第一个字脱口而出,第二个字用力咬碎在齿间,与何岸一对望,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郑飞鸾当然也明白了,不禁哑然失笑。
蹭住,真有意思。
第四十六章
资历深厚的泼皮无赖,往往兼具气势恢宏、油盐不进、愈战愈勇三个特点,乍一看极为难缠,但因其眼界狭窄,且只盯蝇头小利,就好比饿极了的鱼往往贪饵,处理起来也最容易。
郑飞鸾现实中接触这类人不多,然而套路万变不离其宗,商人里其实也不乏此类,无非是招数玩得更体面些,鲜少亲自撕破脸,论及脏的程度可能还更胜一筹。郑飞鸾阅历广,手段狠,应对这些伎俩驾轻就熟,但没等开口,程修这只充饱了正义之魂的气球胀到极限,先他一步“嘭”地炸了。
“退房费,还全退?阿姨,您看看自己还有地方贴面膜吗?客房介绍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这间临街,晚上有噪音。你受不了噪音,订靠里的房间啊!”
“写哪儿了,我怎么没看见?”大妈睁着眼睛装瞎。
程修差点一口气噎死:“那你们昨天办入住手续的时候,我还专门提醒过一遍呢。”
“提醒过一遍?什么时候的事?谁听见了?你!你听见没?”
大妈甩刀似的猛地一甩脖子,问旁边的男人。男人被她的气焰削薄了胆子,头都不敢抬,往后一缩,唯唯诺诺地摇头说没有。大妈得到证词,立刻趾高气昂地瞪向程修:“瞧见没,谁都没听到!”
“你!”
程修性子直,遇到不平事就容易上火,现在被人明摆着当成傻子抢钱,那简直活火山喷发,撩高了袖子就要开骂。
何岸一把按住他,摇了摇头,耐着性子对大妈说:“您的要求太让我们为难了。实际上,考虑到噪声问题,这个房间的价格本来就含有折扣,您付的已经是折后价了。”
“折后价?哦,打折就有理啦,打折就可以在床边开迪厅啦?贵的房间你们管,便宜的房间吵到睡不着觉你们也不管,专挑穷人欺负喽?啧啧啧,人长得秀气,看不出来心这么脏,光明正大抢消费者的钱!”
大妈变本加厉,嚷嚷得更凶了。
程修见她往何岸身上泼脏水,怎么都忍不了了,高声争辩道:“什么抢消费者的钱,这叫差异定价!吵,所以便宜,不是因为便宜,所以吵,懂吗?!”
他是真给气糊涂了,竟然试图以逻辑服人。
逻辑这东西,面对讲道理的正常人可能还有点用,面对杠精,那绝对是一点水花也激不起来的。
果然,大妈犹如铜墙铁壁,任尔东南西北风岿然不动,扬手往对街一指:“我不管你们怎么处理,反正我花了钱就要住得舒服。要么让那酒吧马上给我停了,要么马上退钱,不然我现在就一千字差评写上去,再录个视频,让别人看看这里有多吵,你们以后索性不要做生意了!”
一千字差评。
录视频。
何岸背后一阵发寒,终于明白过来,这两口子恐怕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专业的差评蹭住客——故意订一间客栈里缺陷最明显的房间,然后揪住不放,闹一波狠的,以此威胁店家免单。
视频是什么?
它看着最真实,却也最虚假。哪怕一点点微弱的背景音,调大了音量,都会产生喧闹的错觉。要是真放上去了,点进来的客人一看就走,他们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青果客栈刚从倒闭边缘救回来,每一个客源都很珍贵,他们付不起千字差评的代价。
“抱歉。”何岸咬了咬牙,“我这就去找对面酒吧商量,让他们安静下来。”
说着转身就往楼梯口走。
程修一看他来真的,脸都吓白了,急忙勾住肩膀把人扳回来:“你疯了?也不看看现在几点?那边一群喝嗨了的Alpha,信息素跟毒气弹一样,我过去都得绕路,你不得被他们生吞活剥了?何岸,咱们别冲动,冷静,保持冷静,办法总会有的,大不了去把戴逍放出来……”
“怎么,你们客栈Omega管事啊?”
大妈听到程修这话,用嫌弃的眼神打量了何岸一圈。
她语气里嘲讽意味太浓,何岸当然听出来了,但还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对,我管事。怎么了?”
“难怪连个屁都谈不出来!你想谈,人家让你进门吗?”大妈斜睨着他,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你家Alpha是死了吗,要你一个Omega出来抛头露面?!”
何岸僵住了。
一股屈辱的闷气涌上胸口,酸涩而无力,堵得哪儿都难受。
他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可一想到对方声称要录视频给差评,便也只说出一句:“请您不要抱有偏见。我虽然是Omega,但您的问题,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他笔直地站在那儿,背脊坚挺。灯光下薄薄瘦瘦的一道影子,被门里张牙舞爪的影子压着,仿佛孤单的一树松捧了满山雪,下一秒就要折断。
“不好意思,我家确实是Omega管事。”
远处的黑暗里突然响起了一个低沉的男嗓。
曾在枕边喘息的声音,刚一入耳何岸就认出来了。他惊讶地转过头,只见郑飞鸾从走廊那一端幽暗的夜幕中走了出来——不,不是的,倒不如说是夜幕惧怕他的威严,主动向后避去。
没来由的,何岸悄悄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