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契合(ABO)(4)
何岸的嗓音开始打颤,他捧起杯子,畏寒般地灌下了大半杯热可可,一时吞咽太急,猛烈地呛了起来。
郑飞鸾冷眼旁观,由他狼狈地呛完。
何岸按着胸口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医生告诉我,因为你潜意识里抗拒我,所以你的下丘脑,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会分泌一种抑制物质,隔断信息素流通,压抑你的感情和欲望。可是,每个人都是需要释放情感的。正常的情侣会住在一起,拥抱,接吻,平衡两边的信息素,可我们没有。时间一久,你的身体压抑到极限,就不受理智控制了。信息素会催你来找我,和我上床,直到获得足够的慰藉为止。”
理智失控,再一次,罪魁祸首依然是信息素。
郑飞鸾想起那个背叛他的Omega小演员,脸色越发阴沉了。他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何岸,青年垂着头,身体抖得厉害,大约真的非常难受,额前一片刘海轻轻颤动着,杯中的液体泛出了一圈又一圈波纹。
何岸轻声说:“我问医生,为什么Alpha会在潜意识里抗拒我。医生说,案例太少,可能性又太多,也许是我的错,也许是……是双方的错,或者都没有错。如果想找原因,我们最好共同生活一段时间,等相互了解了,可能就有办法解开心结了。”
同居,陪伴,熟悉,解开心结,再彼此相爱——听上去自然而美好,可实际上,这条路的成功率低得骇人。
接近于零。
一年前,在得到了医生的指导和鼓励后,何岸开始着手研究案例,想找出一条唤醒郑飞鸾的路,但研究得越深,真相就越让他绝望——寻偶症极其罕见,能找到的案例记载仅有十二对,而这十二对无一善终。
因为每个Alpha都拒绝向Omega妥协。
Alpha是两性关系中的主导者,有着不愿受挫的自尊心和远超Omega的强悍执行力。他们在潜意识中确立下来的排斥与反感,现实中根本无法逆转。这意味着,可怜的Omega抛出了橄榄枝,却连修复感情的机会都得不到。
那些不被爱的Omega们最终是什么下场,失去伴侣的Alpha们又是什么下场,何岸比谁都清楚。
上天从不心怀善意,把美好的瑰宝无私赠与。给了人人艳羡的契合度,必然也要设下圈套,多随一份未知的黑白礼。拆开是蜜糖,那就百年好合,是毒药,那就劳燕分飞,错过一生一次的好运。
何岸就是这样,毫无防备地拆开了礼盒丝带,然后手握玫瑰,天倾地覆。
你问他怕吗?
其实没那么怕。
郑飞鸾的反应早已在噩梦里预演过不知多少次,再悲伤的情绪重复千遍,也像一团嚼烂的口香糖,失去了最初的味道。可他依然不敢面对,生怕看到那双热切凝望过他的眼眸里只剩下尖锐的、不含一分宠爱的质疑。
何岸天生温和,不好胜,不争强,只想做一只安宁度日的猫儿,得过且过,不去思考明天会怎样。
之前程修为他鸣不平,唾沫横飞地分析了一下午利弊,要他告知郑飞鸾真相。他就像躲在蚌壳里的小白肉,蒙着眼睛自欺欺人,连声说:等一等吧,再等一等吧,让我再多陪陪他。
一旦挑明关系,他和郑飞鸾之间就要结束了——像那些不幸的Alpha和Omega们。
可是……还不够啊。
他还爱得不够久,还恨得不够绝望,一个人深陷其中,忘不掉初遇郑飞鸾的那场雨、那柄伞、那段并肩走了几十米的路,以及假想中仿佛还能一直走下去的微小可能。
“我们没有一起生活的必要。”郑飞鸾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沉思,“我潜意识里抗拒你的理由,你不清楚,我清楚。”
他回到原位,十指交叉垫于颌下,目光直视何岸,神情淡漠而倨傲:“何先生,依据这份报告,你的信息素与我百分之百契合,确实是一项不可多得的求偶优势,但恕我直言,信息素不代表一切。学历、眼界、家庭出身、社会阶层……这些东西远比信息素关键。综合考量之后,我相信你也认同,我们根本算不上最佳伴侣,甚至不客气地说,离合格伴侣也有相当一段距离。我偏爱热情、张扬、有野心、床上千姿百态、床下人格独立的Omega,他需要陪我频繁出入社交场合,谈吐得体,进退自如,还要和我有充足的共同话题。很显然,你不符合其中任意一条。我潜意识里对你产生抗拒,可以说是顺理成章的。”
全方位的否定,句句见血,来自昨晚还迷醉于他身体的Alpha。
是啊,他怎么配得上光彩夺目的郑飞鸾呢?
何岸无从反驳,只能紧紧攥住围巾,任由掌心不断冒出滑腻的汗水。颈后一片阴寒,被虎齿咬穿的腺体伤口剧烈地刺痛起来。
郑飞鸾又道:“比起耗时耗力的同居游戏,我更倾向于另一种解决方案——直接砍断我们之间不伦不类的关系。你意下如何?”
他用问句下了一道不容反驳的单方面旨意,姿态完满得体。
何岸闻言一僵,颤声问:“怎么砍断?”
“寻偶症类似重度成瘾,对我的生活产生了恶劣的影响。权衡利弊,我认为最佳的治疗方法不是放纵,而是戒断。”郑飞鸾回答,“戒断的第一步是隔绝致瘾源,也就是你。我需要消除和你的所有关联,清空,重置,reset,随你怎么称呼,总之,恢复到一开始我们还不认识的状态,彼此毫无瓜葛。”
出于Omega铭刻在天性里的顺从,何岸无法对郑飞鸾说“不”。他呆坐在那儿,像一具关节僵坏的木偶,任由对方把清晰又薄情的话灌进耳朵里:“何先生,我能理解你对Alpha的渴望。五位数编号,九开头,这么糟糕的先天条件,你恐怕一直没有恋爱过吧——我是第一个?”
何岸如实点头。
“很荣幸。”郑飞鸾随口说道,眼神里却不含半点愉悦之色,连伪装的意图也没有,“我知道,错过了我,你可能这辈子都遇不到第二个动心的Alpha了,但是很遗憾,你的苦难并非由我造成。我是一个有自由意志的人,没有义务为了成全你而牺牲个人幸福。你刚才说,我们最好能住在一起,每天拥抱、亲吻、平衡信息素。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指的应该是夫妻关系。何先生,容我提醒一句,想嫁进郑家的Omega太多了,靠着天生的信息素就想成功,未免有点可笑。”
何岸僵硬地低下了头:“是……挺可笑的。”
嗓音哽咽在喉咙,堵住了呼吸。他发不出声音,像针尖刺破手指,用力挤压,挤到疼痛难忍,才能溢出那样小小的一滴鲜血、一个音节。
他听见血管里有什么在快速凝固成冰,从遥远的四肢开始,先变凉,再变寒,而后血液滞流,凝结的冰纹化作数不清的利箭,从四面八方齐齐逼近胸口,同时刺穿了心脏。
在他的Alpha眼中,他就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肮脏的骗子。
嚼了千百遍的口香糖,苦味竟分毫未淡。
郑飞鸾向咖啡厅服务员要来纸笔,平摊在前,写下了一串苍遒有力的字,边写边说:“我们需要拟定一个戒断协议,以免将来产生分歧。你和我之间的关联主要有三样:第一,我知道你的住宅地址;第二,你身上保留了我的标记;第三,你肚子里有我的孩子。这三样关联我们逐一清除,有异议吗?”
何岸猛然抬头,一张脸惨白如纸。
是他听错了吗?
周围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咖啡馆不复安静,点单、交谈、收银都要发出声音,研磨机嗡嗡作响,轻快的民谣进行到了副歌部分。隔着玻璃,马路上车来车往,偶有几声催促的鸣笛,行人经过窗前,也发出匆匆的脚步声……
环境太吵闹了,盖过了郑飞鸾的嗓音。所以,何岸想,他一定是听错了。
第五章
郑飞鸾长久没等到何岸的答复,笔尖一顿,撩起眼皮看向他:“你不同意?”
何岸没作声。
他的指甲掐入掌心肉里,一毫米,又一毫米,掐痕渐红渐深。
郑飞鸾见他这样,语气勉强缓和了些:“某一项不同意,还是三项都不同意?”
“孩……孩子。”何岸问,“孩子也要拿掉吗?”
郑飞鸾笑了:“不然呢?”
这三个字问得礼貌又真诚,也薄情寡义得很。何岸一下捏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掌心深陷的几道红痕被掐破了皮,洇出血,染红了指甲顶端的半弧苍白。
他闭上眼,急促喘了几口气,反复告诫自己别害怕,别畏缩,想讲什么就大胆讲出来。不敢反抗Alpha的恐惧只是心理作用,可孩子是活生生的,它就在你肚子里,全凭你的勇气才有机会活下去!
掌心的刺痛化作一柄利矛,击破了Omega本性里对Alpha的绝对服从,在那根珍贵的脊梁折断之前,何岸逼迫自己喊了出来:“请让我……让我留下孩子!”
郑飞鸾眼眸一沉,厌烦且极轻地“啧”了声。
不过长期在社交场合行走的他很快择了一顶友善的面具戴上,将纸张推前少许,温声问道:“何先生,容我问一个问题,你在哪里高就?”
何岸不明白他的目的,回答说:“在附近的宠物店,拐角那家,叫做‘爱宠城堡’。偶尔隔壁花店缺人手了,我也会帮着送送花。”
劣质的蓝色圆珠笔在郑飞鸾指间打了个转,他谑笑道:“宠物店?”
似乎这是一个相当滑稽的答案。
下一秒他敛起笑容,直身坐正,左右手肘分开撑于桌上,十指交错在前,目光压低,直视着何岸,眼神中释放出了不容忽视的压迫感,那是他作为一个领导性格的Alpha在谈判桌上惯常使用的控场状态。
顶级信息素浓度,我之天堂,彼之地狱。连强悍的Alpha都扛不过几分钟,何况一个被他标记过的Omega。
果不其然,何岸剧烈地打了个冷战,瞳孔骤然缩紧,整个人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用力推搡向沙发靠背,怎么挣都坐不起来。他的腰软了,腿也软了,削瘦的肩膀抵在不算柔软的皮面上,印痕极深,仿佛不是他靠着沙发,而是沙发要将他整个吞进去。
郑飞鸾清了清嗓子,认真地阐述道:“何先生,我们接下来的讨论,或者说谈判,必须基于三个清楚的共识:其一,你和我不会成为合法夫妻;其二,你的孩子郑家不会承认;其三,我不会支付一分钱抚养费。这意味着,只有你独立完成抚养,才符合我所说的‘彻底清除关联’。但是,独立抚养需要足够的金钱,而你的工作——街头宠物店、花店零工,一来收入不稳定,二来收入不充裕,在渊江养个孩子可能连零头都不够。综合来看,没有任何证据支持我相信你可以独立抚养孩子长大。”
何岸听着听着就涨红了脸,染血的指甲更狠地掐进肉里去。
他争辩道:“我可以和你签协议,免、免责的那种。孩子出生后的所有花销,奶粉、衣服、尿不湿、看病,上学……全部由我一个人承担,不会张口管你要一分钱,这样……可以吗?”
郑飞鸾不为所动:“但客观现实摆在眼前——你的收入不够。”
何岸激动起来:“我会想办法的!”
“你会‘想办法’,不代表你真的‘想得出办法’,这是能力问题,不是态度问题。”郑飞鸾冷冰冰地反驳,“很遗憾,你说得再真诚,这也只是一句空话。儿童的受抚养权是法律赋予的,你没有资格代替它放弃,法官也不会认可你所说的免责协议。”
他顿了顿,眼神迅速降温,凝成了一丝凉薄的怀疑:“我来做一个简单的猜想:有朝一日,假如你身无分文,实在养不活孩子,你会不会想出一个办法,去向Omega保护协会申请亲子鉴定,要求我履行抚养责任?或者再进一步,你会不会想出一个办法,领着你生的那个孩子,要求和我婚内所生的子女平分财产?何先生,我并不怀疑你此刻的品格,但我必须提醒你:人在饥饿的时候、寒冷的时候、走投无路的时候,往往容易抛弃从前坚持的信念,去做一些自己也唾弃的丑事。你一个人原本可以活得很滋润,为什么非要被孩子拖累?它能带给你的所谓‘亲情’,远远比不上你养育它要付出的代价。如果将它扼杀在萌芽状态,你和我都能减少一个巨大的定时炸弹,这难道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