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道[修真](604)
口气是温和的,可民间沸腾的言论描述得好像怒不可遏的百姓下一瞬间就要冲进金銮殿当面质问皇帝一般,要多夸大就多夸大,事实上,上蹿下跳的无非就是那些书生,民间?百姓只要能吃饱穿暖,管你皇帝要炼丹修仙,还是多纳几个宠妃呢,大家不过是茶余饭后打发一下时间罢了。
可对于一个立场要当明君、或者说受“明君”二字诱.惑的帝王来说,终究不可能对民间言论视而不见,但国师所说的长生术更是王权永握的现实诱.惑,帝王心术沉浮辗转,竟是将此事冷处理了。
可那等带节奏的人如何肯甘心?蓬莱阁的讨论便如火上浇油般,越发地如火如荼。
身为吏部侍郎家的幼子,没有什么家族责任需要履行,家族更没有对他寄予什么期望,这辈子注定要在各种吃喝玩乐中度过,童青便在这大风大浪中,维持着纨绔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本性,在蓬莱阁包了个位置,天天准时去看热闹。
而出身田野乡间、父亡母故、借着宗族资助才能考上国子监的柳夜阑便在这个时候,懵然无知地一头扎进了京城这个大漩涡,并因为出身卑微颇受国子监一众贵族子弟的鄙夷,调侃着让他来蓬莱阁长长见识、给直接套到了这漩涡的正中央。
柳夜阑并不知道,除了他在县学时被关照的那种讨论之外,还有一种挟裹了政治立场的讨论,最是麻烦,也最是凶猛。
刚刚进城的乡下学子看到蓬莱阁那种指点江山、意气飞扬、诸多白衣卿相激扬文字的画面,简直热血沸腾有没有,年轻的柳夜阑只看到了纯学术讨论的热烈氛围,并不知道里面有多少坑、有多少陷阱,居然认认真真听了数场讨论——唉,如果不是囊中羞涩,付不起茶位费,他还想再多听几场,认真总结论点论据再发表自己意见的。
真.穷书生柳夜阑很快整理好思绪,仔细严谨地将收集到的观点归纳好之后,按照他在乡下严谨治学的态度,将自己的论点、论据一一写成了小册子塞在袖子里,在第二天蓬莱阁例行的激扬大会中隆重登场了。
那是蓬莱阁当时最受欢迎尊敬的陈北望刚刚讲完史书上妖术误国的案例分析,大家纷纷激烈地拍桌赞赏,纷纷激动地道,以陈北望的人品才华,今年的状元非你莫属,那位得意洋洋的陈大老子眼带得色地朝四面八方行礼致谢时,穷酸柳夜阑登场了。
讲真,台下有一秒的寂静。
这看起来土八拉几的家伙是谁啊?
天真的柳夜阑童鞋看着大家轮流登场演讲就以为这台子是公开的,唉,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所谓的大家都是背后各方势力角逐、妥协才达成的人选与次序,或是为了积累人脉人气,或是为了操纵舆论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哪里有什么公开可言。
而土且不自知的柳童鞋一开口就叫底下所有人精神一震,卧槽!
柳夜阑三言两语便把蓬莱阁内所有主流演说的核心观点概括了起来,并佐以详实强大的论证,陈北望在十三日前说了XX,向东来在前日提及了XXX……这已经叫台下很多书生脸色难看了——大家出来混要讲个游戏规则,在这个台上,不互相拆台、不互相揭发彼此背后的势力就是最大的规则。
要知道,背后势力依据形势的不同,完全会做出不同的指示,他们也相应地会调整发言内容……围观群众被节奏带得只知道激动地嗯嗯嗯,你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乡下人把这个过程全都记录下来……几个意思啊?!
柳夜阑浑然不知已犯众怒,在总结完毕之后,还有条不紊地将自己的观点陈述了出来:我并不太完全赞同大家的意见,一呢,修道是不是误国,并不好说,以陈北望举的案例为例,那都是在亡国之君里挑修道的例子,事实上,那些开国明君之中晚年也有不少寻仙问道的呀,国家也顺利地了呀,这些例子不足说明观点,巴拉巴拉……二呢,衡量君主是不是误国,应该以国家的未来发展来看,而不是单纯以君主德行来看啊,修不修道是君主的个人爱好与个人选择,只要他没有把个人的事情带到对国家的决策中来,没有影响未来发展有什么好劝诫的?如今看起来,帝王并没有要在全国大兴土木修道观又没有强制全国人民一起修长生,百姓该干嘛干嘛,大家却指责君主误国,是不是有点太过了?三来,大家反对修道,是觉得修道无用,除了叫人沉迷于虚无之中,别无益处。可是,我总结了史上许多名人名事,道术对延年益寿不一定全然无用哦~以彭祖为例,根据我的调查,史上也许真的有这个人,他所修的道术可能是XXXX……综上,我觉得大家的反对理由并不完全充分,还需要再多多论证一下。
阖场俱寂,嗑瓜子的童青笑到瓜子仁都呛到了气管里,边笑边咳得完全不能自理。
讲真,当初看到柳夜阑他就开始注意这家伙了,毕竟,在大家都激动地左右交流、要么为了结交人脉要么是为了增加影响力的时候,一个穿得那么穷、却是专心一致地聆听讲话还做笔记的家伙……对于看热闹的童青来说,不要太显眼。
现在,他的关注果然赢得回报了,这个家伙……真是好有趣!哈哈哈哈……
在寂静之后酝酿的便是雷霆骤雨,龙卷风一样的指责反驳质问呼啸般涌向台上的柳夜阑,可这乡下来的家伙好像完全不知道畏惧是何物,竟然在台上侃侃而谈,逐个回应着那些山呼海啸般的责难,有理有据……当然了,他准备做的充分嘛。
这些想用人多势众压倒他的书生们简直绝望,卧槽,这到底是哪里的石人,简直刀枪不入,完全不按游戏规则来,他背后的人呢?把这种家伙放出来,也不管管吗?!大家就算有时候讨论会有摩.擦,可那毕竟是在桌面上的小打小闹啊,比如对于贵妃的处置建议是关还是劝诫,但没有人像这家伙一样,一来就掀桌子,还掀得这么叫人无奈的好吗?!
柳夜阑对此懵然无知,在他看来,一场纯粹的学术讨论,怎么能少了思辨环节呢?有人提问他就把自己的理解说出来啊,真理越辩越明嘛!
场中所有人,除了柳夜阑和童青……都是崩溃的。
一场演讲不过一刻钟,而演讲之后的责难质问便耗时两个时辰,直到华灯初上,所有人才精疲力竭地不得不结束,源源不绝赶来围观柳夜阑舌战群儒风姿的吃瓜群众把蓬莱阁旁边的主干道都堵得水泄不通。
结束之后,那些有头有脸的书生都想着,MMP,这活儿没法干了,得回去赶紧问问金主怎么办,盘子都要被掀翻了,还玩个屁啊;其余被带节奏的书生好累哦,感觉再也不会爱了,明明这乡下人讲的跟他们近日所思所想完全不同,为什么越争吵却却有种这家伙所说才是对的的错觉?一定是错觉!
而柳夜阑本人却觉得意犹未尽,甚至有些失望,他看着那些精疲力竭散去的书生们,眼神中掩饰不住的叹息,这可都是帝都的读书人,乃是整个国家的精英与栋梁,怎么这等思辨之中,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观点,没有人旁征博引、也没有人抛出新论点叫他眼前一亮……
此时,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哥挟着一身香风笑眯眯地道:“柳兄下榻何处?我送您一程吧?”
虽然混乱好笑,但这确实是柳夜阑与童青结识的开始。
彼时的柳夜阑有些茫然:“啊?我就住在天门寺……这么近就不必兄台相送了……”
童青笑得不怀好意:“柳兄,为了你能够四肢完整地抵达住处,我还是送一送的好。”
柳夜阑:?
一路上,童青都在观(撩)察(拨)这个家伙,他没有想过,天下居然有这样光明磊落的家伙,渐渐交谈之后,他就发现,柳夜阑并不是真的天真迂腐,此人博览群书见解不凡,犹如明珠绽华,目下……柳夜阑只是对官场规则不太了解。
一时间,童青都有些为柳夜阑惋惜,以柳夜阑这般才华性情,若是不出什么岔子,将来必会有一番际遇,或是造福一方,或是中流砥柱,青史之上少不了他的痕迹,只是现在,却是未必了。
可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叫童青这样京城长大的公子哥儿也一脸懵逼。
柳夜阑作死地那番言论之后,非但没有被人套麻袋,接下来接到的一系列请帖拜帖简直要让所有书生嫉妒得眼红杀人,总督府、尚书府……大概能有资格在金銮殿上发言的几位大佬都把这家伙请去围观了一下,哦,几位学士位置比较敏.感,倒是没有做什么举动,不过就是在天门寺左近溜了一下弯,和这位柳书生来了几次偶遇而已。
在把朝中大佬都围观了一遍之后,大家本来以为这位柳夜阑要迎娶白富美当上高官走向全新的成功人生了……咔嚓一声惊雷,当日在蓬莱阁风光无两的意见领袖们,自陈北望以下,全部以“非议朝政挑动民怨”的罪名被拘捕。
不待围观群众捡起掉地的西瓜,轰隆一声,堂堂左都御史啷当入狱,大学士都有两位被牵连。
一时间,风声鹤唳。
柳夜阑在天门寺借居的破烂小屋从炙手可热到门可罗雀,也就十余日的功夫。他不由啧了一声,早知道就答应当初那位要嫁女给他、还要帮他置业的尚书大人了,如今鸡飞蛋打……世界倒是好一片清净。
柳夜阑波澜不惊地重新拾回生活节奏,按照原本的计划,老老实实持拜帖去拜访了故土那位提案大人的知交,国子监里一位普普通通的录事,那位大概是柳夜阑这搅动风云气息不定的节奏惊吓顿一下,对着柳夜阑只是不咸不淡地问候两句,便把他打发了。
生活无从着落的柳夜阑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按照提案大人给他的规划,在京城找到那家提案大人相熟的书局,干了书生们的活计,抄书为生,京城因为他而撩动的、甚至尚未平息的风起云涌已经同他完全没了干系。
大暑大寒之后,柳夜阑倒是同那位童青童公子熟识起来,对方身为尚书之子,却难得没有贵介子弟那种爱端架子的臭毛病,对柳夜阑的处境泰然视之,既不会跳出来说:你好可怜我资助你吧!也不会嫌弃地觉得柳夜阑请一顿最寡淡的茶水有什么失礼的。
倒是二人谈天说地时不经意地发现,他们二人居然都是那种离经叛道喜欢非主流的野史怪谈之人。
柳夜阑还好,他虽说博览群书、荤素不忌,可书生们视作正途的经史子集,他可也没有落下,舌战群儒也是要有万卷书在腹中打底的好吗?否则众人怒气之前,他早就瑟瑟发抖了。才气纵横便说的是他这般的人物。
可童青……那又是另一种状况了。
他身世极其复杂,自幼在嫡母手下讨饭吃,小小年纪不知怎的就有了花天酒地不思进取的名声,几位师长提及他俱是叹气,不知道这家风明净的童氏里怎么会有童青这等惫懒人物,渐渐地,有人放任自流、有人顺水推舟,科举仕途算是与他彻底绝了缘,他亦不甚在意,反正那家中也少不了他吃穿,便在这京城里章台走马、满楼红袖地过了这么些年。
柳夜阑是个眼明心亮、一等一聪颖的人物,别人再如何说,那是别人说,只是片面之词。至少,就他与童青相交以来,童青言辞恳切,从来不似那些忽而热切忽而踪影全无的大人物,十句里也未必有半句敢相信。童青从来有一说一,而且,如果童青当真是那种破罐子破摔的混账人物……要知道,相比于经史子集已经划好的范围,野史怪谈涉及到的知识面更是如恒河沙数、难以度量,不是他自夸,能同他柳夜阑谈天说地不落下风……童青的学识已然当世可数。
锦衣玉食、前呼后拥、斗鸡走马、游戏人间……或许都不过只是一张表象而已,他柳夜阑认识的是那个可以同他在星河下细数辰宿迁迢的豪迈友人,并非世人眼中的纨绔。
世人常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柳夜阑亦常思忖,他一路行来,并未体察到世人所说的生活艰辛之苦,只是夜深人静,未免孤寂。但这位从天而降的友人,却总是明白他所思所想……直似上辈子他们便这般熟识而相交莫逆一般,此次上京,国子监里的氛围叫他失望,连所谓的蓬莱论道也叫他无语,可能结识这么一个友人,也许才是他此次来到京城真正的收获。
而于童青而言,何尝不是如此,最起先不过是寻个乐子看个笑话,斜眼冷睨这世道里是哪里来的傻子,一头扎进狂风暴雨中搅动风云而不自觉,可是,对方的坦荡、对方的智慧、对方眼明心亮的豁然……竟叫他觉得自己那可笑的身世、荒唐的此生都在交谈间那些天地星辰万物至理中显得微渺而不值一提、更不值永生挂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