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一头鲸(11)

　　“他以大爱无私教导你，你却只学会了狭隘吗？”
　　湘妃竹笔一生的起点，便是在那个号为书圣的妖怪手中，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习得文字，又在他反复的吟诵和苦闷的自我倾诉中，通情晓理，凝出精魄。
　　自从流落衢城，它沦为一支记账录事的笔，再没有谁知道它曾经在一只手的把握下，写出过能勾连鬼神的文字，也没有谁再提起它的旧主，那个命途坎坷的书圣了。
　　毛笔直挺挺躺在地上，久久没有回应。
　　谢荷翁将它拿起来，擦去周身的灰尘，“我识字不全，更不会写，我想求教你，像求教老师一样，恳请你教我写字。”
　　毛笔躺在他手心里，不动，也不吭声。
　　凌霄花挂在半空，静静的看着。
　　重新翻开账本，找到最新的那一页，谢荷翁躬身提笔，毛笔饱满的笔尖抹上白纸，轻轻一摁，润泽的墨汁晕染开来，显出一个油亮的点。
　　笔尖开始吐墨，谢荷翁一笔一划，记下了两个客人的姓名，宛千丝，宛青丝，及房钱。这两个名字后面，听从凌霄的建议，有着大片空白，留待以后记录。
　　等他写完，毛笔拖声长叹，“真……丑……啊……”
　　看着纸上歪七扭八的几个字，谢荷翁品了品，也摇头，“确实丑，可惜了你的墨汁。”
　　他自己都这么说了，毛笔倒不好继续吐槽，它在柜面上滚了一圈，“老夫的墨汁无穷无尽，你这算什么。”
　　“那以后，还望你多担待，多指导了。”
　　毛笔哼了一声，“你若懂礼，老夫自然教你。”
　　这小小的难题，自此顺利解决，等着谢荷翁求助的凌霄没能如愿，倒也没有太失望，他只是更加好奇，这个在鉴真之下依然能隐匿种族的小崽子，如此洞悉心智，到底是什么来头？
　　……
　　韵海阁靠近城门，门口的大街上，总有驻足向城墙外张望的妖，而他们大多只站在街上，看城外黑麒麟与卓山大王斗法，不会进店来。
　　住宿的客人，大多从城内专程过来，一进店便是订房，言明要久住，店内天地两组客房，一个白天就定出去了大半。
　　傍晚时分，秋宫来到柜上，提笔修改了房价，天地字号的房间本就高价，并未修改，倒是玄黄二类，房价竟然飙升了三倍。
　　秋宫改好价格，背着手笑得像个老狐狸，“这些穷酸，没本事自保又舍不得钱住店，我倒要看看，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秋宫解开腰间的布袋，将聚宝盆里的钱倾倒，又取了账本，施施然走了。
　　谢荷翁站了一天，腰腿酸痛，他打着哈欠捶着腰，问道，“凌霄哥，为什么老板突然涨玄黄字号的价格啊？”
　　“天真，你以为天地字号的价钱就没涨？他昨天就涨过了。昨夜，城北的鲍宫人一门被屠，秋宫立马将天地字号的房价提了五成，今天来的贵客们都知道涨价了，他们质疑过吗？”
　　原来昨夜就涨过价了，今天开出去的上百个房间，确实没有一个妖对房价提出过质疑。
　　“鲍宫人是谁？”谢荷翁好奇道。
　　“卓山大王没有王后，鲍宫人是他最宠幸的妃嫔，得势几百年，富得流油。”
　　凌霄完全是一幅羡慕的语调，“若我能外出，哪怕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捡个漏，都能顶几十年的工钱了。”
　　卓山大王在外苦战，威信受损，所以城里其他势力敢于冒头，去屠杀他爱妃的家族吗？
　　谢荷翁有点心慌，他试探着问道，“为什么先杀鲍宫人家，是试探吗？”
　　“你说呢？”凌霄不答反问，它翠绿的叶子掩着花朵，做了个哈欠的动作，哼着小调爬走了，“暴雨将至，暴雨将至，你最近可别外出，出了门可能就回不来咯。”
　　暴雨将至？谢荷翁心里发紧，“那我们的店安全吗？”
　　凌霄只见过那位廉白真君几面，对这个大靠山的实力也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它自己心里没底，却不会在小崽子面前露怯，“这话你该去问秋宫，问我做什么？干了一天的活儿你不累啊？还不快去休息。”
　　锁好柜门，吹灭灯烛，谢荷翁检视一番确认无事，方才摇着头往画中境走。
　　他刚踏入林园，便看见一个白衣少女，抱着刀站在松树下，她听见脚步声回头，道：“走吧。”
　　她是专门来等我下班的吗？那是不是原谅我了？
　　阿善奴的大度，让谢荷翁惊喜又愧疚，“对不起，阿善奴，我以后一定不乱撺掇你了……”
　　他念念叨叨，脚步就慢，阿善奴走出去十来丈，回头看他还在后面磨蹭，催促道：“快些，客人等着呢。”
　　“客人？什么客人？你不是来接我回宿舍的？”
　　阿善奴有一个白眼免费奉送，“先不回，凌霄帮你接了个私活儿。我护送你去，钱五五分账。”
　　“啊？”谢荷翁满头雾水，“什么私活儿，凌霄刚没跟我讲啊。”
　　此时，花丛簌簌作响，从里面窜出一根藤，“怪我怪我，忘记说了，宛青丝你记得吧？那个蜘蛛精，她孩子不是快生了吗，想提前找你学一学化形，给的酬劳很丰厚！”
　　怎么又是学化形？他看了一眼专程来陪他的阿善奴，“这个私活儿有危险，不会是要开肠破肚吧？那我不能接！”
　　凌霄摇头如风，一连串否认，“危险我能给你接？你就是去走几步说说话，请阿善奴不过是有备无患，这活儿轻松，你放心大胆的去。”
　　阿善奴的性情，通过这两天的相处，谢荷翁心里大概是有个数的，耿直善良话不多，一趟护送能让她认为值得五五分账，那一定是有需要她出力的地方。
　　这私活儿，恐怕没有凌霄说的那么轻松。
　　可是她被凌霄说服，已经来了，昨夜她刚救过自己性命……
　　谢荷翁扫了凌霄一眼，压下心中情绪，快走几步跟上阿善奴，笑道，“那我们快走吧，早点完工早点休息。”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画中境里唯一的高楼——韵海楼，也就是客人们住宿吃饭的地方。
　　从门口去韵海楼，需要绕过一个近乎圆形的湖泊，此时韵海楼上灯火通明，灯光倒映在湖中，仿佛水上水下有两栋高楼。
　　“哎呀，是你，”有细弱的声音传入耳中，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在湖心喊他的名字，“谢荷翁！慢些走！”
　　谢荷翁扭头，看见一片碧绿荷叶随水飘来，上面坐着一个旧相识，那个救过他性命的“小粽子”。
　　小荷花精开心的朝他打招呼，问道：“谢荷翁，你们要去哪里？”
　　阿善奴脚步不停，谢荷翁也不好停下，于是，荷叶载着荷花精，在沿湖的小路下方，一直跟随。
　　谢荷翁抬手指了指远处的高楼，“我们去那边有点事。”
　　他说的含糊，荷花精却秒懂，“哦，你们去赚钱！”
　　它守着这片湖泊几百年，这种事见的可多了。
　　小家伙假装市侩的模样，让谢荷翁不自觉笑了起来，“是呀，你可别告诉秋宫哦。”
　　“我一定帮你保密，”荷花精趴在荷叶上，两只小手撩拨水花，“不过你们回来的时候记得小心哦，秋宫现在每晚都会到‘韵海荷心’看一眼，你们可别撞上了。”
　　它这话让阿善奴顿足，她扭头，看向湖泊的中央，荷叶田田，晓月波光，没有烟雾蒸腾。
　　“‘韵海荷心’没有出现。”
　　“当然没出现呀，‘韵海荷心’近百年没起烟波了。”小荷花精捞起一片漂浮的粉色荷花瓣，顶在自己脑袋上，“秋宫天天来看，天天失望。”
　　“什么是‘韵海荷心’？”谢荷翁望着空茫的湖面，看她们两打哑谜。
　　“廉白真君的住所，因他闭关，所以沉入水下了。”阿善奴皱着眉眺望湖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她垂眸继续往前走，招呼谢荷翁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