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人(398)
那样的清醒。
十年几乎要疯了。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修复机体需要十年。哪怕知道了也不会让他好过哪怕一点。
因为他,虽然感知不到外界,虽然感知不到时间。
却度秒如年。
是的。
度、秒、如、年。
痛苦。
难以言喻的痛苦。
十年从未想过,保持清醒是这样一件无法忍受的事。
他时常从昏昏沉沉中醒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还会本能地想要睁眼,想要起身。
然后他就会很快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感官变得很奇怪。
他有时身处绝对的黑暗,没有光,没有温度,什么都没有。
有时候又会被耀眼刺目的光芒所俘虏。
他想逃避,想挣扎……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他在无尽的时间泥潭中反复沉沦,又反复被捞起。
时间像细丝般无限拉长,又像颜料色块般大块大块地坠落。
他从不知道保持清醒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情。
真的快要发疯。
他后悔了。
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后悔了。
这种感觉,比死还痛苦。
早知如此,还不如死掉。
早知如此还不如坦率接受死亡。
他还要在这里呆多久。还要呆多久。还要呆多久。呆多久。
他已经一刻都呆不下去了。
有没有人救救他。
放他出去。放他出去。放他出去!!!
无声的咆哮。
无声地仅限于自身内心的尖叫咆哮。
不会被任何人听到。
甚至在外界看来,他大概依旧面容安详,宁静沉睡。
像一座永恒的塑像,轻盈平和地飘浮在罐体之中。
……好痛苦。
好想出去。
他的手在哪里,脚在哪里。
他的身体真的还存在吗?
他的人格真的还存在吗?
没有身体的灵魂像水母一样在液体里飘浮。
他开始感到冷。
那甚至不是从皮肤感官上传递来的冷。
那是,深入灵魂的冷。
他要在这里呆多久。
他还要在这里,呆多久。
……
十年以为自己会发疯。
十年一度坚信自己会发疯。
然而,当他终于被放出来,像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浑身挂满湿漉漉的液体,从冰冷羊水里醒过来。
他一时竟分不清楚自己是真的醒了,还是又陷入了幻觉。
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浑身赤/裸,跪坐在地上。低头看自己的手掌。
白皙,健全。
没有长时间浸泡在液体里会出现的那种皱纹。
他一点都不像刚从长时间的浸泡和沉睡中醒来。
仿佛只是小憩。
仿佛只是短短一个下午。
有人来为他擦干身体,有人为他披上温暖衣物。
他无意中触碰到对方的皮肤,甚至无法感觉到对方的温度。
……他的感官有点失衡。或许是长时间休眠的副作用。
人们在鼓掌,人们在欢呼。
人类庆祝拯救世界的英雄从沉睡中复苏。
十年从所有人热泪盈眶的眼里读出这种情绪。
太好了。
太好了。你回来了。你活过来了。
那一刻,十年看着感动痛哭的众人。
他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那些都是从【全球混战】里活下来的人。
是他曾经的战友。
并没有人知道液体罐里的真相。知道他十年来到底有多绝望。
但是……
那种疗法,确实行之有效。
他的身体恢复到了鼎盛状态。经过简单适应之后,他重新找回了活着的感觉。
他很快参与到战后建设中去。和往日的战友一起,在废土上重建家园。
那样的日子也很不错。
虽然战友们都老了十岁,但对他却都一如既往。
大家还是坐在一起喝酒,畅谈过去与未来。
从战友们的口中,十年得知他双亲的坟墓已经在地震中毁坏。战友们帮他父母重新立了个牌位,大家轮流去他家中供奉。
是的,他的宿舍至今仍然保留。
尽管整整十年冷冷清清,那个宿舍依旧保持洁净。
也是战友们利用业余时间,轮流进去打扫。顺便给牌位上柱香。
十年的时光仿佛并不存在。
罐子里那令人发狂的绝望,也仿佛一扫而光。
十年一度以为自己的人生只是暂停了十年,他的人生会从这里按下运行键。继续开始。
然而另一场大灾难已经悄然而至。
……
他已经不记得,在【全球混战】十几年后的第二场大灾难,具体是什么事情了。
去管理局机密文件库里找找的话,应该还能看到当年的记录。
不过不重要。
总之,在他和战友们一起度过了一年多以后,命运再一次把人类推向了悬崖边。
十年毫不犹豫,和战友一起奔赴前线。
结果战友们又死伤无数。
……那场战役非常惨烈。
最终又是以十年近乎自毁的打法告终。
【塔】。
十年在那时,获得了【崩坏】,并因此成为【塔】。
可是使用【崩坏】的代价太大。作为人类的身体根本承受不起。
哪怕是接受过人体改造的他,都几乎分崩离析。
也是直到那时,十年才真正意识到,变异种到底有多强大。
他看到……变异种的【塔】。
一座又一座,悬浮于天空的巨塔。
十年拼尽全力,将敌方的塔消灭得只剩一座。
身体却再也支撑不住。身边的战友也接连陨落。
十年最终还是第二次入罐。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很难说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
或许是使命感,又或许是渴望为战友复仇。
之后的十几年里,变异种力量再次壮大。
人类一边躲避、迁徙,一边拼尽全力保护着这个人类最后的希望火种。
终于,十年再次醒来。
恢复到鼎盛状态的他,终于有能力与那最后一只【塔】级一战。
十年胜利了。
却在不久后发现,他的身体出现衰竭的征兆。
进食困难。呕吐,剧烈的呕吐。
呕吐物从最开始暗红色的血块,渐渐变成黑色的肉块。他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拿去做污染物鉴定,指标倒是正常。
研究员们最终得出结论,只有一个可能:
他的身体正在快速衰竭。
他在罐中液体里浸泡了太久,身体似乎产生了某种依赖。
一旦离开,就像封存千年的墓室被打开。一切鲜艳都迅速风化腐坏。
他的生命力在飞快流失。
他的身体在活生生地腐烂。
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到罐子里。
饮鸩止渴。
饮鸩止渴,最长时效会是300年。
刨去之前那二十多年,十年还能苟延残喘的时间,大概是两百七十年。
够了。
足够为人类争取到休养生息的时间。
足够让家园真正从世界末日里重建。
……
十年毫不犹豫地同意再次入罐。
唯一的要求,是入罐之前,给自己做个纹身。
“纹身?”
彼时的国家领导人,已经是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老人。
他如此干瘦,像一棵快要枯死的树。
和面前那位看上去永远只有二十多岁的英雄完全不同。
仿佛已经是不同时代的人。
年迈的领导人,并没有多问。只是吩咐一切按照十年想要的去做。
当被问及想要什么图案,想要纹在哪里。
十年思考片刻,举起手臂。
“这里。”
“这一次就先在这里。”
……
之后的几次,十年都已经记不大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