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生(61)
原本祝微星已信了他九成,却因他愈渐语无伦次的表达又生出些犹疑来。
天已彻底窈黑,呼呼的风从气体变作液体,海浪一样挟裹着街边的落叶浮浮沉沉,粗粝的雨点又从液体化为固体,沙石头般被卷起拍打在匆匆而过的行人身上,锋利尖锐。
男生的衣摆震荡,头发在雨水中被浇得一缕一缕蔫在头皮上,像死了的野草。
“那个晚上,天也是那么黑……”
马庆呼吸粗重的说,每一下都喘得充满愤怒。
“付威把我才买的新手机从顶层扔到了楼下的窗台上,让我想拿回的话只能爬过去捡。我很害怕,我想逃走,但我逃不掉。付威长得那么矮,力气却好大,我从以前就打不过他。我想回家,我没办法……只能在他们的打骂里攀了出去。那里好高,离地至少十层楼,没有护栏,风又那么大,我一边抖一边爬,一边抖一边爬……我终于捡回了手机,他们却都走光了,把我一个人丢在了那里。”
马庆咬字含糊,隐带抽噎,让人听之愤懑。若他所言非虚,祝微星觉得付威和自己真的该死,他们不该受马庆报复,他们都该去坐牢才对!可是下一秒,马庆又突兀的笑了起来,笑容在昏暗的光影里被切分成一半恐惧一半骄傲,诡异万分。
“他们把我丢在了红光小城!那里没有车也没有人,那里很黑,但那里也很红。整个小城……都是红色的,像血一样的颜色。我在那片红里走了很久很久,我以为我会死,但结果没有!我看到天亮了,我从那片红里面走出来了!我没有从十楼摔下去变成鬼!”
他忽然凑近祝微星,眼球暴突的大喊起来。
“我和付威不一样,我活着!我没有死在红光小城,我走出来了,我没有像他那样死在荒郊野楼成孤魂野鬼!”
祝微星在那怒张的黑瞳里看到了自己苍白的脸,他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第45章 台风夜
“我活着哈哈哈哈, 我活着!”马庆尖利的笑,状若疯癫。
祝微星拔高语调:“付威……付威不是出国了吗?”
马庆的眼球已经收回,整张脸都笑得皱了起来, 欢快, 由内而外的欢快:“付威都变成鬼啦, 怎么可能出国呢?”
祝微星惊愕:“付威死了?!!”
马庆点头:“对啊,三个月前就死啦,你忘记了吗,哦, 对,你真忘了。不要紧, 我记得。我和你一起被警察叫去问过话, 警察还允许我们认尸呢。不过你害怕不敢去,但我勇敢……我的医生说得对,我最勇敢了, 所以我去了。他死得可真惨啊,头破血流,面目全非,脖子都断了……”
祝微星捏着伞柄,说不出话。
“你不信?你不信我说的是不是?”比起生气, 马庆更显着急,他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塞到祝微星面前,“我给你看, 我有照片, 我拍了付威的死相,我有照片!给你看!”
祝微星猝不及防被那昏暗的图片贴到眼前!
不幸中的万幸, 并未有什么血肉模糊的场景,可比起那种直观的残忍,眼前却是另一种冲击恐怖。
一条幽深的长廊尽头,有一扇半开的门,门后的长台上……隐约有一长状物被白布所覆,像人。
照片像素低而糊,分辨不清,但在此刻氛围内,无论真假,足以骇人。
不等祝微星反应,天际猛然掠过一道响雷,炸得马庆一声惊叫,手机都险些脱离。
“不是我!!!不是我害死付威的!”马庆抱住自己的头,思维混乱,神情惊惧,“是付威自己做贼心虚,他是自杀的,警察也说,他是自杀的!”
“和你一样!”马庆忽然指向祝微星,目眦欲裂,“虽然他们逼我爬楼的那天你不在,但你为什么会像付威那样从楼上掉下去?这是不是证明你在这件事情上也有份,对不对,你做贼心虚,所以你自杀,跳楼自杀!”
祝微星心一沉,莫非自己坠楼真与这事有关?下一刻,祝微星又赶紧让自己冷静清醒,马庆言行荒唐逻辑混乱,照片也不知真伪,自己暂不能随着他的思维失了分寸。
“你还是在不断的说‘你们’?付威欺负你的时候如果我都不在,那和付威一起的又是谁?”祝微星努力从他的疯话里汲取可用消息,尝试分析。
雨势渐大,哗啦而下,映着昏黄的路灯,仿佛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将眼前的画面人物切割得支离破碎。祝微星把伞往前举了举,想给马庆挡一挡风雨。
马庆却一把挥开了他认为假惺惺的行为,整个人像只被架在炉上煮着的蟹,焦躁又难以自控的摆动钳爪企图逃亡。
“和他在一起的,都是欺负过我的人……这些人都会有报应,都会有报应。我跟着你,也是想看你有报应……你会有报应的……”马庆却说不出那是谁了,反反复复鬼打墙一样的念叨着这两句话。
疑惑很多,但天气实在恶劣,马庆的状态也不适合将对话进行下去。祝微星想等对方情绪稳定,再找一个平静的场所和他交谈。马同学明显需要帮助,他该联系对方家人,将他妥善安置。
马庆却充耳不闻祝微星的建议,双手抱头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五官扭曲念念有词,出口的话却被沸腾又吵闹的雷声全部掩埋,像是很遥远,又像近在眼前,听不真切。
天气、真相、眼前人,一切都是那么混乱,祝微星不得不上前一步想让马庆正视自己,结果不等动作,马庆却自己静了下来,反手先抓住了祝微星的腕子,怔怔看着他。
看了半晌后,轻道:“你知不知道……付威来找我了。”
响雷在这个当口奇异地停了,风声雨声都像被某种玻璃器皿隔绝在了另一个维度,周围只剩死寂。
祝微星清楚的听见了这句话。
他背脊一寒,刚要细问,又闻马庆大喘气道:“就在付威死前那一天。”
祝微星却不觉轻快。
“付威来的时候精神很差,人也瘦了很多。我奇怪,明明一周前我才见过他,他当时正常,为什么一下子就脱了形?我一直想,一直想,他死后很久,我想通了。原来那时候的他是被吓瘦的,”马庆的眼神呆滞,嘴角却扬了起来,“当一个人面临极度恐惧的时候,他的身体机能会不受控的越来越差。而你猜,他是被谁吓的?”
祝微星无法开口,他只觉马庆捏着他的手心像冰。
“他啊……”马庆也不需回复,笑容越裂越大,声音越来越轻,人则越贴越近的自问自答,无私地与祝微星分享着自己快乐的小秘密,“是被鬼吓的。”
这话……阿薛也说过,他说付威告诉过他,遇见了一只缠着不放的鬼。
沉默近一分钟,祝微星终于找回自己的嗓音,用比想象中还克制的语气问:“鬼是谁?叫什么名字?”
马庆歪头想了想,竟还真说了两个字,让祝微星不敢相信的两个字。
马庆说:“孟、济。”
“什么?!”祝微星记不清这是今夜受到的第几次冲击,精神都绷至极限。
他哑着喉咙问:“孟济?你认识孟济?付威也认识孟济?!”
马庆乖乖点头:“当然,我们三个是同一所高中,我当然认识孟济。孟济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两人各方面都像,一样只想独处,一样讨厌集体主义,讨厌学校那些人明明嫌弃我们穷,还硬摆出关心的虚情假意,讨厌活在世界上每天每天的逢场作戏。我们抵制那些伪善,我们不屑和那些人为伍,所以那些人怒了,他们排挤我们,嘲笑我们,折磨我们。其中,付威是最凶恶可恨的。我早知道,有一天,孟济会被他和那些人折磨死,然后便要轮到我了。就像我知道,孟济摔死之后,也会轮到其他人摔死,轮到付威,轮到那些人,最后……”
他没发出声音,但祝微星看懂了马庆的口型
马庆说:轮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