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之云(4)
但这并不是什么正式的门规,所以当行事一向不拘常理的玄一道长硬是要收年幼的慕流云为徒时,门派中也无人能够反对。
玄一道长是上清七子的上一辈人中唯一还在世的师叔,一直就隐居在上清宫后山的清风阁里,极少过问门派事物。他一辈子也没收过徒弟,直到晚年才突发奇想地收了这么一个关门弟子,门派中人对此还是颇有微词的。
好在慕流云和玄一道长师徒二人都住在清风阁中深居简出,众人也就心照不宣地刻意淡化了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极少让门派以外的人知道。毕竟在十分讲究“长幼有序”的上清宫,德高望重的掌门突然有了一个比他所有弟子都年幼的“小师弟”,是件相当让人别扭的事情。
可想而知,慕流云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与他同辈的都是须发花白的老人,比他大的人要称他为“师叔”,跟他同龄的人要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太师叔”。从小就没有同龄人可以一起玩耍的慕流云不得不变得少年老成,每日就呆在清风阁中,不是练武,就是抄写道家典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上清七子对玄一道长这个唯一在世的长辈很孝敬,像劈柴送水、清理洒扫之类的杂事,自有新入门的小辈弟子轮班负责,虽然道家门派崇尚简朴,提倡刻苦清修,但供给清风阁的吃穿用度却都是门派中最好的,连他们每日用的熏香,都是几十两银子一盒的上等檀木香。
慕流云并不知道这些,只知道一日三餐自会有人送来饭食,地脏了自会有人扫,衣服换下来自会有人洗好熨平,缺了什么只要对轮值弟子交代一声就是了,从来不用为生活琐事劳心劳力。玄一道长毕竟是个一辈子没带过徒弟的人,完全没有锻炼弟子生活能力的想法,只知道让他专心学武,不要为这些杂役分心。
近些年来玄一道长经常出门远游,一走就三五年不回,慕流云便常年一个人独居在清风阁中。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到现在才意识到,其实他从来就没有自己一个人生活过。
一旦离开了门派中人的照顾,他也只不过就是一个武艺高强的废人,对于那些维持生活必需的琐事简直一筹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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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流云一路都黑着脸不说话,张驰也不敢主动搭话,直到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他才打破了漫长的沉默:“我们停下吃点东西,让马也休息一会儿吧。”
慕流云无声地点点头,他们在路边停下来,放马在附近吃草,张驰一边吃着没什么味道的干粮,一边偷偷地观察着慕流云的脸。
昨天他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就被慕流云一路追杀,后来又因为光线暗淡和忙于证明自己的清白,一直都没有闲心去仔细观察对方的相貌,直到这会儿天亮了,视线也清楚了,他才有空细看慕流云的长相。
这一看,他就移不开视线了。
感觉到张驰无礼的注视,慕流云皱起了眉头,不悦地问:“你盯着我做什么?”
“十年前,你是不是去过荥阳?”张驰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问。
“荥阳?”慕流云摇摇头,“没印象。”
“你仔细想想,那天晚上,在郊外的一个破庙里,你杀掉了一个半边脸被烧毁的恶徒,当时江湖人称半面阎罗梁啸天,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慕流云思索了一下,虽然这已经是十年前的旧事,但他从小到大下山的次数屈指可数,手刃的敌人也有限,像烧毁半边脸这么显著的外貌特征,就是想忘也忘不了。
“你如何得知?”慕流云疑惑地看着张驰,当年半面阎罗梁啸天残杀上清门人,被上清宫诛杀,但是掌门对外从来不提是谁下的手,此事应该只有门派中的少数人知道。
“真的是你!”张驰语气变得有些激动,“你记得吗?当时你不仅杀了梁啸天,还从他手里救下了一个小孩子。”
慕流云楞了一楞:“是吗……”
“你竟然不记得了?”张驰那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倒好像慕流云做了什么辜负他的事情一般,“这么多年了,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却一直惦记着你的救命之恩,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好好报答你,可你竟然不记得我了。”
“……这么说,我以前救过你?”慕流云还是想不起来。
张驰点点头,带着追忆的神色说:“当时我父母双亡无家可归,只能栖身在破庙之中,却无意中撞见半面阎罗躲在那里疗伤,他害怕行迹泄露,就要杀我灭口,紧急关头是你宛如天神一般从天而降,诛杀了那个恶贼,我才侥幸保住了性命。当时你看我贫病交加,还给了我一锭银子,整整十两呢。要不是你,我根本就活不到今天。”
第5章 不挨打不相识(五)
经他这一提醒,慕流云才有些印象了,当年他也只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头一次下山为门派办事,在诛杀那恶徒之时,的确顺手救下过一个小孩。
那次带他下山的师兄非要给他一锭银子说是以备不时之需,慕流云觉得他根本不会有用到钱的时候,但他至少知道在山下看病买药都是要钱的,当时看到那孩子生着病,就把银子给了那个孩子,至于十两对一个穷困潦倒的孩子来说是个什么概念,他其实并不清楚。
这件事对他来说根本微不足道,所以过后他就忘了个干净,想不到机缘巧合,当年随手救下的孩子如今竟然成了毒害他师侄的嫌犯。
看着慕流云的表情变化,张驰满怀期待地问:“你想起来了?”
慕流云点点头:“当初不过是一面之缘,想不到事隔十年,你竟然还能认出我的样子。”
“我的记性是比较好,当时又印象特别深刻。不过昨晚天色昏暗,一时也没能认出来。”张驰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突然反应过来说,“不是吧,你连这都要怀疑?”
“十年前见过一面的人还能记得如此清楚,这种事情实在叫人匪夷所思。”慕流云淡淡地说,“而且,就算我救过你的命,也不代表我就应该信任你,你的嫌疑还未洗脱之前,不要忙着套近乎。”
张驰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辩解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垂头丧气地说了一句:“……好吧。”
看他那个样子,委屈得就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小狗,慕流云几乎有种自己在欺负人的错觉,他摇摇头,驱散了这莫名的负疚感,不再言语。
其实事到如今,他已经有几分相信张驰不是下毒害人的凶手,只是师父总说江湖上人心险恶,事情真正弄清楚之前,他也不敢妄下判断。
人为了保命肯定会想尽办法为自己开脱,假如查到最后却证实事情就是张驰干的,上清宫少不了要叫凶手血债血偿,所以在这之前,他不想和张驰有什么更深的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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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一路无话,当天傍晚,他们来到了一个名叫青山坳的小村落。
这儿还是汉人的村子,但是已经可以看到一些苗家打扮的人在村中往来,挑着一些土产跟汉人做买卖,用半生半熟的汉话讲着价钱。
从进了村子开始,张驰就热情地跟沿途老乡打着招呼,老乡们也都笑着回应他,有的还会停下来跟他拉几句家常,这里的人说话口音重,慕流云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这完全就是一个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孩子,离家几年后突然回乡的画面。
可张驰明明说了自己是雍州人士,慕流云虽然对地理不是很熟悉,也知道雍州在长安附近,距离苗疆远得很。
慕流云想了想,没有明说,只是暗自留了个心眼。
张驰将马交给乡里人照顾,带着慕流云从一条马匹难以经过的陡峭小路往半山上走去。
这一带植被丛生,地势陡峭,有些小路直接就贴在万丈悬崖旁边,有的地方甚至连路都没有,得沿着山崖爬过去。好在慕流云轻功了得,张驰虽然远远比不上慕流云,也算是身手矫健,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你说的苗医辛岚山就住在这种地方?”慕流云运气拗断了一根挂住他袍角的藤条,在这种地方行走,他这身打扮着实不怎么方便。
“是啊,他这人脾气有些古怪,不太喜欢住在人多的地方。”张驰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可能初次见面你会觉得他有些没礼貌,不过他这人就是这样的,并不是故意给人难堪,你可别往心里去。”
慕流云点点头,心说张驰这是把他当成什么人了,难道他会因为对方不礼貌就动手打人不成?
张驰见他面色不愉,倒还真有几分为辛岚山担心起来。
离开村子一直走了差不多一顿饭的工夫,他们才找到一栋建在山溪边的小屋,只见屋前流水潺潺,屋后用篱笆围着一圈菜园子,还养着几只大白鹅,真正是一派田园风光。
那些大白鹅远远看到有人就“嘎嘎”地大叫起来,一个苗人打扮、身高八尺犹如铁塔一般的壮汉正在园子里锄地,听到动静抬起头看着他们。
“岚山!”张驰远远地就打招呼。
大汉不冷不热地就像看到一个每天都要碰面的邻居一般说:“张驰,你来啦,有事吗?”
“没事我就不能来找你?”张驰大大咧咧地趴在篱笆上说,“不过这次我还真有事。”
“他是谁?”辛岚山还是没什么表情。
“在下上清宫慕流云。”慕流云按照江湖礼节抱了抱拳。
“进来坐吧。”辛岚山收起了锄头去开门。
张驰尴尬地笑了笑,小声对慕流云解释道:“他今天的表现已经算是热情了,你别见怪。”
慕流云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并非如此蛮横不讲理的人,只好烦闷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张驰偷偷地看了他一眼,用担心的目光。
***
辛岚山一言不发地做上了三人份的晚饭,然后才过来问张驰找他有什么事,张驰拿出了装着毒物的两个小瓶子,把他在客栈遇到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辛岚山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说:“我验一验,明天给你结果。”
晚饭后,张驰熟络地帮着辛岚山收拾东西,慕流云就在竹榻上打坐调息,渐渐地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
此时他的灵台格外清明,远远近近的响动都听得一清二楚,连张驰脱衣服时的细微声响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张驰说:“我受了点伤,你帮我看看呗。”
辛岚山按了按他胸口青紫一片的伤处,张驰发出了嘶嘶的抽气声:“疼!轻点。”
“不严重,擦两天药酒就好了。”辛岚山从乱七八糟的架子上翻出一瓶药酒丢给张驰。
“哦……”张驰接过药酒,抹在伤口上龇牙咧嘴地揉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