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之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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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都是男人,张驰也没什么顾忌地从水池里出来,草草擦干了身体,换上了跟店里的伙计借来的衣服,忍着浑身的痛朝大堂走去。
原本为数不少的客人们一看出了人命,死的还是江湖中人,就连已经住下的都赶紧退房走人了,客栈的人也不敢随便乱动现场的东西,以至于大堂里的一切还保持着原来的混乱模样,只有客栈老板和几个伙计呆滞地聚在柜台后面,眼巴巴地望着慕流云。
张驰走到大堂里左看右看,惊讶地问:“我的酒囊呢?”
客栈诸人都表示没看见,慕流云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他:“莫非是你的同伙怕事情败露,就趁乱拿走了?”
“这叫什么话?别说我根本没有同伙,就算是我有同伙吧,我人都被抓了,藏起酒囊还有什么用。”
“若不是酒里有毒,别人拿你的酒囊作甚,那东西难道很值钱么?”
“你可以这么想,说不定真凶见你已经咬定了我是凶手,就趁你忙着追杀我的时候,顺手把酒囊拿走,目的不是怕人知道酒里有毒,而恰恰是不想被人知道酒里无毒。上清宫毕竟不是那么好惹的,能顺水推舟地把凶案栽到我头上不是很好吗?”
慕流云摇摇头:“道理上虽然也说得过去,但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罢了。”
“你先莫急。”张驰在逸尘子他们坐的那桌找了找,拿起一个酒杯说:“幸好凶手做事也不仔细,这儿还有小半杯残酒,是不是酒的问题,试试就知道了,掌柜的,你这儿有鸡鸭之类的活物吗?”
“有的有的。”满心也想洗脱嫌疑的客栈老板赶紧让伙计抓来了后厨的两只鸡和一条大黄狗,张驰就将那半杯残酒给黄狗灌了下去。
黄狗“汪呜”一声,挣脱了他的手钻到柜子底下不肯出来了,好一会儿过去,也没出现什么异常。
“你看吧,我给他们喝的酒肯定是没问题的。”张驰说着打开自己的行囊翻找了一通,慕流云看到他的行囊里满是瓶瓶罐罐和各种奇怪物件,想起了之前张驰对他洒的白色粉末,便开口质问:“如果你没有下毒,那先前你对我撒出的白色粉末又是什么?”
“就是石灰粉而已。”张驰顿了一下,发现慕流云依然怀疑地看着他,就懊恼地说,“不信你回现场看看就知道了啊。”
慕流云没有再搭腔,他看着张驰从一个木盒子里拿出银针,在逸尘子那桌菜上一一探了过去,银针一点都没有变色。
“饭菜也肯定不会有问题的。”客栈老板生怕摊上这事。
“那可不一定,据我所知,不是所有的毒都能让银针变色的。”张驰将残余的饭菜拿去分别喂给了那两只鸡,当他喂到一盘炒芥菜的时候,那只鸡不一会儿就开始蹬腿扑腾,一命呜呼了。
慕流云质问的眼神转向了胖厨师,厨师的胆子可比张驰小多了,腿一软差点没跪下:“真不是我干的啊,我没下毒!”
客栈老板也赶紧替他开脱:“这厨子在我这儿都干了四年了,街坊邻居都认得他,是个连条鱼都不敢杀的怂包,他怎么会下毒杀人呢?”
张驰托着下巴上上下下地把厨子打量了一遍,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就问:“你好好想想,你做这道菜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进过厨房,或者接触过原料?”
“有、有!我想起来了!”厨子赶紧说,“是个老太婆,进厨房来借醋,那时候我正好到后院去拿花椒,走开了一下,肯定是她趁机下的毒!”
“老太婆……?”张驰皱眉细想,他记得客栈当时在座的人里是有一个老太婆,那是一个身形伛偻的老人,头发几乎全白,满脸的皱纹和老人斑,大约有六十多岁,除了一个包裹以外没带什么行李,衣衫虽旧却还算体面,带着一个看起来是痴呆的孙子,坐在角落的一桌吃饭。
他总是能把这些细节记得很清楚,甚至都记得那个伛偻老太对孩子的态度有点不闻不问,但这本身没什么奇怪之处,残障孩子不讨长辈喜欢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他也没有多加留心。
思索了片刻后,张驰问客栈老板:“当我被这位凶神恶煞的道长追杀逃命的时候,那个老太婆去了什么方向?”
慕流云横了他一眼。
客栈里所有人都摇头表示当时场面太混乱了,谁都没留意。
张驰还不死心地借着客栈的灯光在门口查看了一下,只见满地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脚印,天色又这么黑,根本无法追踪。
他只能叹口气摊开手:“真凶跑掉了,这可怪不得我,但你总该相信不是我下毒了吧。”
慕流云摇头:“现在一切都只是你空口无凭的推测,即便你给他们喝的酒是无毒的,也难保菜里的毒就不是你下的,只不过凑巧有个人进过厨房,你便全推到了她的头上。”
“……你还真是谨慎。”张驰无言以对。
“无论怎么说,逸尘临死前亲口指认了是你加害于他,我虽不知他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但事情弄清楚之前,我肯定不能轻易放过你。”
张驰认命地抓了抓半干的头发:“好吧,我现在也确实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我是无辜的,但你也别认死理地就拿我当作凶手看好不,不如我们俩好好合作,想办法把真凶找出来,洗刷了我的冤屈,也好对死者有个交代。”
慕流云怀疑地看着他:“你想怎么找?”
“他们所中的毒发作如此迅猛,简直是闻所未闻,这必定是一种江湖上极为罕见的稀有剧毒,这一带离苗疆近,搞不好就是什么来自苗疆的毒物。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苗医,在毒物方面很有研究,或许他能知道些线索。”
“……那便试试吧。”慕流云暂时也没有别的想法,只能表示同意。
逸尘子等人的尸体一直没有搬动过,临死时的痛苦表情还历历在目,张驰双手合十,对着尸体拜了一拜说:“老哥,我们只有一饭之缘,你就被人害死了,死前还误会了兄弟我就不说了。我想你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也不希望真凶逍遥法外,兄弟这厢得罪了,勿怪勿怪。”
说着他撬开了死者的嘴,拿匕首小心翼翼地刮了一些毒血和粘液装进瓶子,又将毒死他们的芥菜装了一点在另一个瓶子里,塞好瓶盖后说:“这东西不可久放,我们最好连夜动身,明天天黑之前应该就能到那个苗医的住处了。”
慕流云点点头:“那就走吧。”
说着转身便要出门,张驰诧异地叫住了他:“等等……”
“又怎么了?”慕流云皱眉,语气有些不耐烦。
张驰特别无语地说:“……你不先把这边的事情收拾一下吗?”
慕流云回头,看到客栈中人也都诧异地张着大嘴看着他,完全不敢相信这位道长居然打算说走就走。
第4章 不挨打不相识(四)
慕流云有些茫然无措,他从小就是一门心思扑在武学上,没为其它琐事操过半分心思。此次下山,吃穿住行都是逸尘子一路安排,晚辈弟子沿途侍奉,以至于他下意识地觉得自会有人来处理这些麻烦事情,直到被提醒了才意识到,此行替他处理这些事的人已经成了冰冷的尸身。
见他不说话,客栈老板坐不住了,唯唯诺诺地表示:“道长,这个……事情涉及到上清宫,我们可不敢擅自处置啊,您总得给拿个主意吧。”
看慕流云一脸为难的神色,张驰叹了口气说:“我看这样吧,掌柜的你先把四位道长的尸身收敛一下,然后报官。”
“报、报官?”客栈老板愣了愣。
张驰已经开始在几个死者身上翻找,将他们身上的银两兵刃和随身物品都翻了出来,他边收拾边说:“都出了人命了,当然得报官,虽然江湖之事官府一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但你总得跟他们知会一声发生了什么吧。官差会将尸体送去义庄,通知上清宫的人过来认领的,这期间就劳烦你保管一下几位道长的随身物品了,等上清宫的人来取时,顺便转告他们一声,就说我们去追查凶手了,不出意外的话几日后就会回到此地,让他们在此等候几天。”
说着他从逸尘子的钱袋中拿了一锭银子交给客栈老板:“这钱算是赔偿你们损失的。”
客栈老板迟疑地看着慕流云,不敢伸手去接,慕流云有些挫败地转开头去:“就照他说的做吧。”
“哎、好。”客栈老板这才接过来,吩咐伙计们开始收拾混乱的现场。
张驰边收拾自己的行囊边絮絮叨叨地对客栈老板说:“对了还有,把这位道长换下来的衣服,找人浆洗干净了,等我们回来取,再给我们拿点儿路上吃的干粮,还有火把,你这儿有新的水袋吗?没有啊,那把逸尘道长的水袋拿过来吧,反正他也用不着了。”
慕流云看着他巨细无遗地交代了一堆看起来很琐碎的事情,生平头一次开始留心这些杂务应当如何处理。
张驰收拾好了行囊,仿佛才想起来问:“对了,打了半天也说了半天,都还未请教道长名号呢。”
“慕流云。”受挫的慕流云回答得有些冷淡。
上清宫即不是纯粹的道观,也不是纯粹的江湖门派,观中人有的喜欢以道号自称,有的喜欢以俗名自称,既然慕流云不报道号,张驰也就不管他叫“道长”了,拱了拱手完全一副“老子就爱拿热脸贴冷屁股”的态度说:“原来是慕兄啊。在下张驰,弓长张,策马驰骋的驰,年十九,未婚,雍州人士,幸会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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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驰骑着逸尘子的枣红马,慕流云骑着自己的白马,一前一后地在官道上小跑着。
慕流云本以为逸尘子的马会不愿意让陌生人骑上去,但张驰的骑术居然相当不错,对马的习性也很了解,驾驭起陌生的马来就跟从小家养的一般轻松,不像他只是凭着出色的平衡感和反应保持着自己不从马上掉下来。
今天的月光很亮,足以看清路面的大致地形,他们又打着火把,但张驰还是刻意地放慢了速度。
因为他发现了,慕流云并不怎么习惯骑马,赶夜路可不比白天,跑快了搞不好是要出事的。
慕流云一路都在沉默,任由白马习惯性地跟着前面的伙伴前行。
这次下山之前,他和逸尘子以及被害的三个晚辈弟子都没有什么交集,所以对他们的死也谈不上伤心难过,愤怒有一些,但更多的是还是茫然。
既然碰上了,他自然要为同门之死讨回公道,但他对这个江湖实在是一无所知。
在上清宫和许多结构类似的门派中,都有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当下一代弟子也开始当师父了,上一辈就不再收徒,即使碰上根骨奇佳、特别喜爱的孩子,也只会让他拜在自己弟子门下,收作徒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