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寻仇(6)
这有利有弊,但晋家是个讲理的地方,他们修的功法也是如此,如果非君子,那得不了晋家的承认。
晋仇是晋的长子,他也许有时做得不对,但很多时候他都是君子。
比如他有时猜疑,但绝不可能猜天。猜人尚且可恶,更何况猜天。
晋赎在听完他的话后沉默了,他能感觉到晋仇夸殷王时,他心中并不反感,但他厌恶晋仇对天的态度。可他瞧着晋仇那皱着眉却仍如远山的神情,不觉沉静,遂不再打算谈此事。
他不想因为口头之辩就和晋仇生怒,他喜欢在这个小窝的感觉,他发现自己的内心是如此平静。
“方才那些字我都记住了。”,他岔开话题说。
晋仇便笑了,“那就好”,他说。他笑起来很好,像是久寂的山间穿过阳光,洒在那些树上,道不尽的凝静。
方才他念的字不少,如若晋赎全记住,那在生活中该不会被字难住了。
他不知道的是,晋赎不仅记住了这些字,甚至在刚才的过程中掌握了那些字组成的规律,因而一知二,二知三,三知万物。
晋赎未打算跟他说这些,他不想让晋仇觉得他知道的太多,晋仇捡他这个失忆的人,毫无疑问是喜欢他的失忆。
晋仇很欣慰,他从桶中起来,穿上衣衫。这时他听到了某种声音,很远久的声音,然后他望向声音的来源,看见发出声音的主人那脸上难以言喻的表情。
“要吃饭吗?”,他说。说这话时他甚至听到了自己舌头打结的声音。
因为那是晋赎的肚子发出的声响,他毫无疑问是饿了,而晋仇,晋仇十岁便开始辟谷,他已六百年未吃过饭了,他觉得修仙之人吃那些本就是在浪费,如果你身体不需要,那你为什么还要,何不将物给更需要它的人。
也由此,他连草药都不曾吃过,只要能熬便熬过去,这些年他也的确没有熬不过去的时候。至于那些说他坐拥晋家的资源还只是四重天境界的,他除了书便不用其他的,灵石灵药,他未用过,他认为修仙本就是凭自己的本事,这是生活,也是爱好,既然如此,那他为何要依赖外物。
他不愿意。
所以当他听见那饿肚子的声音时,也感到很异样。晋赎这种,应该早已辟谷了,怎还会饿肚子。失忆还会造成不能辟谷吗?
失忆当然会造成不能辟谷,所谓辟谷,也是功法的一种,其所赖的是气息的转化,是身体的流通。如果身体把已有的这种习惯都忘了,那他还如何辟谷。他的脑子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人,他的身体在脑的指挥下自然而然也渐渐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了。
它忘了修仙之人不需要吃食。
晋仇无法观晋赎体内的气息流转,这人将辟谷忘了竟还记得屏蔽自己的修仙气息,叫人全看不出他的境界。且昨晚给这人捂手时,灵气完全无法浸入这个人的身体,想想也是这人把自己的身体屏蔽了,以免受到外界法术的伤害。晋仇敢说,晋赎不吃食肯定死不了,只是会饿,饿是种很难受的事。
“我们想想怎么做饭。”,他说。
这话他说得很迟缓,因为他根本不会做饭,他也没有钱让晋赎出去吃,他们自己做的话可能还有野菜可挖挖。但他怎么好意思说,他只好迟疑,迟疑后便是等着晋赎如何回答。
可晋赎只是皱眉,皱得很紧,他说:“有人来了。”
晋仇愣了下,片刻后他也感觉有人来了,熟人,荀氏那几个。
也是,他罕见地未去听松堂,那几人肯定能猜到他身体不行,这可是讽刺他的好时候,怎么可能不来。
只是,晋赎还在身旁,只怕他要当众出丑了。
☆、捡颗白菘(六)
晋仇猜得没错,来的就是荀氏那几个人,他们以荀季带头,由零零散散几个修士组成队伍缓缓来到了晋仇的小窝旁。
“那个废物住的地方还挺符合他的模样。”,来的人中有个嘲讽的说。
其他人附和,他们说的声音颇大,像是故意要让晋仇听到。
晋仇就在屋中,他听着门外传来的杂音,都是一些相熟的人,虽然这种相熟不是什么好词。但他慢慢地沉默下来了,他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他自己很清楚,荒郊,充满杂草,树枝环绕,枝叶稀疏,唯一空旷无树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一间茅草屋,屋顶还有些漏雨,看上去就不像是人居住的地方。实际上荀氏那几个人也从未把他当过人。
他们不是第一次来了,更不是第一次看晋仇住的这个破烂地方,但他们每次还是会这么大声嚷嚷着进来,他们故意说难听的话,他们沿路砍些杂草,故意让那些草发出难听的争鸣声,好像他们手中的草就是晋仇,他们要让晋仇像草一样,被他们践踏,被他们随意撕拉,切出些遍布全身的伤痕,再碾几下,或是直接给一刀。
晋仇对这些习以为然,但晋赎肯定不熟悉这些,所以他开口了。
“你知道等下会发生什么,现在走还来得及,免得他们将你当成我的同伙,到时他们怎么对我的也可能怎么对你。”
晋赎看他一眼,“我本就是你的同伙。”,他道。
晋仇不再说话了,他知道有些事说了也没用,只能等人真进来了,让晋赎看一眼,他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就是可惜了他种的那几颗菘菜,他原想着给晋赎试试做着吃,虽然菘菜价贱,比野菜好不到哪儿去,但好歹是菜。
就是实在有些拿不出手,不过今日过后也不用担心拿不拿的出手了,反正十有八九不会有人吃它了。
“啪啪”,敲门声响起,看起来荀季那伙人在门外折腾够了。
他们一向如此,没有哪次来不敲门的,可能骨子里也流传着晋人那股守正的君子之风,虽然他们不是君子,但该敲门还是得敲的,谁让晋人一向如此呢。
晋仇向门口走去,他感受着门因敲动而传来的“噔噔”声,在那有些嘈杂的声响下打开了门。
然后他看到了一些人,荀季,卖法器的范老三,卖灵草的韩老四,他们都曾在街上嘲笑过他,贬低过他。这其中还有中行老二,范老三、韩老四、中行老二,他们不是一家的,也不是一个姓,但他们关系很亲近,比亲兄弟差不到哪儿去,亲兄弟有时还明算账呢,但他们不那么做。
说起来他们也算是有名,范老三家道中落过,被来自郑地的仇人追杀,他那些有血缘的表兄表弟没一个愿意接济他,更无人愿意替他躲避仇家的追杀。大家对这事儿避之唯恐不及,甚至合伙攒出了十块绿灵石,就当是尽够了亲戚之间的关系,如再有其他事那他们不可能管,反正他们出钱了。这事挺让人心寒。
但也没人愿意惹祸上身,毕竟范老三背后那伙来自郑地的仇家可不好惹。这时还是韩老四出手,韩老四家境贫苦,无父无母,无儿无女,他把他这几个兄弟看得比什么都重,虽然他平时爱开开范老三的玩笑,但他舍不得范老三死。
而且看着兄弟死这事儿,是个男子汉都干不出来。于是他跟范老三一起亡命天涯了。当时他们都不到二百岁,经验少得很,修为也低得很,但他们愣是不屈服。后来中行老二为他们的情谊所感动,就也成了他们的兄弟。再是他们的大哥,荀仲,荀仲在荀氏排老二,但在这帮兄弟中间可排老大。他们就这样滚雪球似的兄弟越滚越多。
明明是躲避追杀,但竟然在这其中开始交兄弟了,他们的兄弟情来自患难中,其实他们大多数人原可以不跟着一起患难,他们犯不着,毕竟这是范老三一个人的事,谁知道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
晋仇那会儿不到一百岁,正是向往外界的时候,他听见范老三,韩老四的感情了,心中很是向往。实际上不光他,晋地有很多人都把这当成一种美谈。有人说,中行老二与他们认识,是因为中行老二奉命追杀他们,又一次快要得手时,他问范三跟韩四谁先死,兄弟俩都说自己应先死。范三的理由是祸由己出,与韩四这个外人没关系。
韩四却说,明知其人有罪而去袒护,那是罪上加罪的事,他比范三还要恶。这是个老说辞了,大家在些故事中经常听到,但做到难。每当有先生讲起范三韩四当时那临危不惧甚至面带笑容的情形时都有人拍案叫好。
至于中行老二,中行老二姓中行,他当然没杀范三韩四,相反后来他被这二人所救。那又是一段壮阔的故事。
晋仇至今都记得他是多么向往这些兄弟间的感情。
他想象着,那是高山阔海,那是荆棘仙草。几个法术修炼的并不怎么样的年轻人聚在一起,他们没有那么强,可他们那么快乐。他们面对着敌人的追杀,可他们还敢于笑话敌人。甚至他们能把敌人变成自己人。他们口中唱着晋地的歌谣,那要比单调的晋家家规好上太多。
可惜以前他是晋地的少主时,他父亲晋侯载昌并不大看好这帮人,而等他自由时,他已成了被晋地所有人讨厌的晋仇,谁都讨厌他,因为他父亲的谋反,晋地被天下瞧不起。晋地要缴纳给殷王的灵石比以前多出了三倍,生活再不如以前美好。更何况那日晋地被围时,堆积成山的修士尸体。多少晋地人没了家,而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被杀。晋地的人也不知道晋侯为什么要反,但他们知道这影响了一切。最好面子的晋地人从此再也难抬起头。
其实晋仇也不知道自己父亲为何要反,他甚至问不出为什么。明明晋家教他的一直是忠君崇修,可他父亲竟然与他人合谋要害殷王。他一直相信这是外界害他家的说辞,或者是殷王要害他们的说辞,殷王,殷王究竟是为何。
晋仇觉得谜团很多,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晋地的修士是不为天道之下第一人的殷王所喜的修士,他们注定在修仙一路上难有进步。
“你们来干什么。”,晋仇问,他看过那几个人的脸后就不再瞎想,时间久了,也没什么物是人非的感觉。
范老三是第一个开口的,他的话一向不少。
“能干什么,来瞧瞧最崇于修行的崇修道人怎么不去听松堂了。”,他语气颇多怪异,叫人听了不舒服。
韩老四听完他这话都笑了一笑,笑得跟他兄弟一个样。
荀季却很安静,从进屋开始他就发现屋中多了一个人,像晋赎的高度也很难不被人发现。他那么欣长,又那么的威严,往那一站就把所有人衬成了他的臣子。连中行老二这种长得异常魁梧的男人都像是他的仆人,虽然中行老二看着要比他壮得多。
这样一个人在屋中,以荀季为代表的人怎能不多看。
他们毕竟是修士,又不是寻常的恶霸。而且晋赎明显看起来也是个修士。在场诸人却都无法看出他的修为。
那代表什么?荀季与中行老二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中都看到了一抹忧思。连修为都看不透,又怎么能打得过呢。这种一点修为都看不透的,无疑要比他们强上很多。荀季见过六重天境界的人,六重天,多么高的境界,要知道四五重境界之间都存着一道大坎。荀季能看到六重天的,是因为他本身已是五重天境界,往上再看一重还可以。但这人他怎么看都看不透,这让他有些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