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寻仇(18)
那些血没入土地,天空发出巨大的轰鸣,云雾消散。
晋仇的眼神昏暗不明,他不看天,只是盯着晋赎,晋赎一下流那么多血,似乎有些昏。
“你不该划那么大,有些浪费了。”
晋赎把自己的伤愈合,一切似乎都没发生过,他的手腕依旧完好,“总要这么多血的。”,其实不需要这么多血,在他放血的瞬间,结界便松动了。晋赎明白了一些事,可他要想维持现状,便只能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晋仇不再问,他知道晋赎为何放那么多血。
他跟荀氏家主说,晋家的结界只有大量的鲜血和殷王本人的一滴血才能解开。
大量鲜血可以是任何人的,但沃山荒芜,他跟晋赎一同上来,便要自己放血,放出一半带有灵息的血是及其危险的。
晋赎肯定听了他与荀氏家主的话,知道只有大量鲜血与一滴殷王血才可解开结界。
晋赎失忆了,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可他心里未必不怀疑自己,他上来便放那么多血,是要晋仇不怀疑他的身份,谁也不想他是殷王。
可晋仇早就说谎了,晋家的结界没人试过大量鲜血解不解地开,那是因为大家都不想得罪殷王,所以不敢去尝试。
但他晋仇呢,他晋仇知道什么才能解开结界。
是大量鲜血或者一滴殷王的血,但大量鲜血只能是他晋仇的,其他人的血都不行。
晋赎不是晋仇,他的血怎么解得开结界。
晋仇有些想笑,但他面上还是很平静。
他知道猎物已经确定了,其他的事情急不来。
晋赎其实大可不必以身犯险,但他为了不让自己流血,所以选择了另一条道路?晋仇觉得很有趣。
☆、家在何处(六)
烟消云散,晋家的大门随之打开。
晋仇多年未回,但晋家同他脑子中的最后一眼并无区别。
这里原是仙鹤群飞,青山绿水接连起伏的样子,但如今只剩断壁残垣。
“十年前,殷王攻入晋家,这里的一切就都毁了。”,晋仇对晋赎说,他大体上明白了晋赎的身份,这会儿没什么其他反应,先前的猜疑也已消失,毕竟他摸到一些真相了。哪怕真相有些残酷,但总比让他猜测强,如果他一直猜来猜去,那他崇修道人这个道号终有一日会消失。
晋赎也已明白了关于自己的一些事,只是明白归明白,他终究没有记忆,“你恨殷王。”,晋仇当然是恨殷王的,殷王灭他全家,但凡是一个正常人都会心生恨意。
“我父亲对我管教很严,从不许我做有违君子之道的事,不许我吃饭,不许我懒散,不许我谈情说爱。我一直很听他话,因为我自身的确是不想吃饭,不想无所事事,更不想让情爱阻挡自己的修仙之路。但我毕竟是个人,人长期处在这种环境下,难免有些抵抗心理,我偶尔也会想想要不要做出一些事来反驳我父亲。”,晋仇走在晋家宫殿所成的齑粉上。
沃山不算大,但晋家很大,这里是修仙处,依晋家的基业,将其掩藏。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古木参天,瀑布溪流,这些在晋家抬目可见。可惜都已被十年前的烟火所摧残了些许,此时傍晚的斜阳照拂,淡金色的灵光俱在空中闪耀,像是无尽萤火渲染世间。
“晋侯的严格在修仙界很出名,他们提起他,总说那是个古板冷硬的修士。”,晋赎看着地上那枝桠泛青的灵草,随晋仇走着。
晋家所在,一望无际,不知方圆几何,用灵力探测,则凡人数月之上才可走遍晋家。
但他们二人走得很快。
晋仇的面前出现了流云所成的雾阶,他顺阶而上,阶长百里,中途可见古木成林,年岁俱在千年以上,郁郁葱葱,离天极近,离地极远。枝叶繁茂,生气大盛。
“我父亲很古板,对我很严,却也很疼我。他知我爱修行,不愿理凡间俗事,便很少让我接触那些勾心算计。实际上,身为晋家少主,我本应入世。”,晋仇的声音似有叹息,“世人不知我父爱我,我小时也不知,当年殷王阏商仍在,他疼爱殷王太庚,天下皆知,他去每个地方都带着自己儿子,遇到每个好东西都先给自家儿子。底下修士进献的灵物,往往被发现在殷王太庚手中。”
晋赎有些低沉,他听晋仇边走边讲那些往事,讲到殷王阏商时,他心中似有所动,泛过些许苦涩的暖流。
“五百多年前,我父寻得一密宝,能助人修为大增。他要将此物与我,当作我一百岁的生辰礼。可是殷王太庚当时正值进阶的重要关头,殷王阏商担心自己儿子,便将那物要去了。他事事为自己儿子着想,我听说那物最后也没派上用场,殷王太庚天纵奇才,进阶进的无比顺利。我父亲的密宝只是殷王阏商不放心才讨去的。”
“我听了很是羡慕,因我父亲对我的爱总是含蓄的,让我不时地怀疑他心中是否有我。我走出晋家,因听闻殷王要去元地,便想看看。”,晋仇脸上露出苦笑,“我看到殷王了,那时的殷王阏商伟岸超拔,气势却隐隐被殷王太庚压住,可他丝毫不在意,他只是护在自家儿子身旁,明明殷王太庚已快两千岁了,明明殷王太庚比他还要高,他却还是把他当孩子,看自己儿子时眼光柔得像水一样。”
“他还摸殷王太庚的头,我父亲没摸过我的头……”
晋仇走到云阶的尽头了,古柏样的门出现在他们眼前,他推门,进入了松柏的天地,地上密密麻麻的松针象征着主人对其的热爱,那些松柏高而伟,向天边扎去,连一丝光都透不到地上。却不同于其他古树,这些松柏看起来只有几百岁。
“晋侯载昌为你种的吗?”,晋赎开口。
晋仇“嗯”了声,他走到松柏中去,那些松针有灵性地躲着他,并没有阻碍他的前行。就像是许久未见的主人到了,它们颤抖着,迎客样的弯曲着自己的身躯,却又与主人保持着一定距离,免得伤害主人。
它们也不伤害晋赎,像是知道他对晋仇没有恶意。
“树有时看到的,要比人多。”,晋仇停留在最中央的松树旁,对晋赎说。
晋赎点头,看着晋仇将手放在松树上,那手仿佛天生就与松树一般,明明色泽完全不同,但气息是一样的。有布帛从树中浮现,展开在他二人面前。
“你觉得我叫晋仇吗?我是不是有其他名字,听说我现在的名字是殷王给的,殷王只许世人称呼我为‘晋仇’,没有人叫我原来的名字,久而久之,连我也以为我叫晋仇,可我父亲怎么会给我起这种名字呢?”,晋仇看着晋赎。
他缓缓读起了布帛上的字:殷王阏商八千年,余子生,名晋松。余所植松皆可见证。
晋赎立在那里,他在想一些事,如果他是殷王,殷王改了晋仇的名字,他又给自己起名叫晋赎。那仇与赎根本就是个笑话,世间一等一的笑话。可他现在不叫晋赎叫什么,叫太庚?他没有关于殷王太庚的记忆。
他还有一个名,晋仇为他起的,叫“白菘”,但松与菘,一个是晋仇的名字,一个是晋仇为他起的道号,两者有什么关系。或许一开始晋仇就是想叫他“白松”的,晋仇的心里藏着那个“松”,字,只是被晋赎理解错,才变成了菘菜的菘。
“要吃饭吗?菘菜”,晋赎开口。
晋仇盯着晋赎的眼,“走吧,我已不能再叫晋松,但你不同,你可以叫白菘,我为你起的道号,总也是要叫叫的。”,道号的确该叫,但道号总不如名字来得贴切。
可晋赎不能反驳,他看着晋仇将布帛重又放回树中。
“晋柏的名字应该在旁边那棵柏树中,倒是没必要看了”,晋仇自顾自的说。
进而转身离开。
晋仇在晋家的屋子很是幽静,只那么独立在山间,可以料想到,哪怕在晋家未衰败时,这里也不会有什么人烟。
晋赎像往常一般做了饭,晋仇吃的却并不多,他只是给晋赎剥着栗子皮,自己却不吃,而是将那些全部喂给晋赎。
“吃完便睡吧,今日你流的血有些多”
“我们在此处待几日?”
“不定,先看看再说”
“好”晋赎回道,他们彼此像是都不管身份的事了,但也只是不提。
夜晚,无星无月,晋家结界外却是有些热闹。
“你方才打昏那人扔在何处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被他问的人不在意的回道:“就放在沃山脚下,申无伤,你就放心吧,我从不在这种事上出问题”
被称为申无伤的人皱眉,“如有问题,唯你是问”
“唯我是问就唯我是问,你别以为自己皱眉就像王上了,王上皱起眉来可比你威严的多。而且你待结界这儿待出方法来了吗?咱们怎么进去。”
“血,晋仇的血或者王上的血。”
对方笑了,“王上跟晋仇?这地上的痕迹我早检查过,王上同晋仇早就进去了,有没有其他方法?”
“黄无害,你确定地上真有王上的痕迹?”,申无伤站起,他脸色很冷凝,这个人蓄势待发般谨慎着。
黄无害听了此话,又看眼地上,“当然是王上,你我二人给王上当近侍当了快两千年,我又是专于此道的人,怎么可能辨认错王上的痕迹。你又不是不知道,王上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就比如你,在人群中冷硬地跟铁木一样,这还算是好闻的。他们有的修士闻起来活如粪坑烂泥般。而王上呢,王上简直具备世间一切美好的气息,像是清晨的露水,像是天边的红霞,像是山间的古木,王上于修仙界,那就是修仙界的福泽,几万年也出不来的人物,就这味道这气息我能认错嘛!你这般愚蠢的,算是理解不了这其间的美好。”
黄无害还要再说,他提起王上来简直滔滔不绝,一个月不休不眠似乎都不在话下。
但申无伤不想听,“我有王上的血,但只有三滴。如你看错,那必遭严惩”
“什么!你有王上的血!王上给你的?”黄无害睁大了眼,仿佛不相信这一切,他一直自居为殷王重臣,但他竟然不知道王上把自己的血给过申无伤。申无伤凭什么啊!要论忠心,谁能比得上他黄无害,他可以为他家王上死,为他家王上疯,只要王上一句话,他就能抛弃世间的一切,但王上竟然把血给申无伤了!
黄无害不敢信,他等着申无伤的回答,如果申无伤说这是他从宋公手上得来的,那他还能忍忍,宋公是王上的亲叔叔,在这种紧要关头,把王上的血给申无伤也不是不可能。至于血是不是申无伤以前硬从殷王手要来的?黄无害觉得这倒不可能,申无伤跟他一样,是绝不愿意让王上受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