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寻仇(15)
晋仇是个很奇特的人,他要回家,却还要别人给他找理由。
可晋仇就是那种人,或许他也不是那种人,晋仇是个假象,他身上有多少真的东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晋赎再聪明,再洞察一切,也无法研究透晋仇这个人。
人本就是难以捉摸的,晋仇望去像青松明月,像山下清泉。这并不只是他的表象,他本身也的确像山水般,捉摸不透。
叶周的主河边是无人的,山崖渐起,呈夹击之势,将河流围住,两岸青松绿柏不断,叶枝交叉,杂乱无章,无一丝规律可循,又偏偏美得出奇。
晋赎不知从何处变出了棉被瓜果,坐在被上给晋仇剥起了栗子,就像晋仇给他掰松子时那样,只是不再有晋仇当时的谨慎。
“你可有空间法宝?”,晋仇看着那些凭空出现的东西问。
晋赎继续剥他的栗子,“用不上空间法宝,瓜果棉被是之前买的,此时想拿就拿出来了。”,他这话说的很平常。
晋仇却知道并不平常,不借助法器就凭空拿出已有的东西,不是一般修仙之人能做出来的。
他爹晋侯载昌实力不弱,在修仙界能排进前二十,这还是往谦虚了说。但他爹晋侯做不到晋赎这般。
晋赎究竟是什么境界?晋仇心里隐约有个底,却不愿再想。
“你失忆以来,不曾想起过什么吗?”
“不曾,我为何要想,时日到了,记忆就全回来了。此时想也无用。”,晋赎并不为失忆而感到惶恐,他坚信以自己的能力,这世间没有人能趁他失忆就欺骗于他,更不可能有人伤害得了他。既然别人做不出损害他的事来。他也不会催促自己想以前的事。
他为何要催自己,那样岂不痛苦?痛苦之余也不一定有效。
晋仇点头,他坐在舟头,看着那被破开的层层江水。
或许是河道变窄,两岸夹击的原因,水流越来越湍急了,他们的舟倒是一直很平。破开浪花时宛如踏空而行,顺畅无比。
此去晋家,不知要走多久,晋仇伸手接了一朵浪花,默然不语。
远处的荀氏却并未如想象中那般。
荀季是最后一个发现晋仇离开东北角的人,或许也可以说是第一个,毕竟他大哥,他二哥,他爹都提前知道晋仇要离开,而他们都选择不将此事告知荀季。
如果刨除他们提前知情这一点,那真正发现晋仇离开的第一人是荀季。
“你们为何不告诉我,我就不配有权力知道晋仇的踪迹吗!”,荀季感觉头都快要炸了,他这十年来,哪一天不知道晋仇干什么,观察晋仇,时不时地嘲弄晋仇早已变成他的生活了,而近日呢,自从那什么神秘人来了,他就再也摸不透晋仇了!
就好像你把一个习惯一直保持了十年,本来还要继续保持下去,你对这事乐此不疲啊。可是竟然有人敢打断你,而且还那么强硬的。
荀季前阵子才被晋赎折腾过,他从来没遭受过这种屈辱啊,他像个虫子似的,被晋赎用法力控制着在地上蠕动,时不时还吃几口土,吃的他满嘴都是血。又被吊起,不少人看见了那一幕,简直是让他丢尽了脸。唯一得了好处的一点是他由此知道了晋赎的名字。
可是天杀的,晋赎这名字听着就是假的,跟晋仇的名字这么配,不是故意伪造是什么!
荀季摸摸自己的嘴角,仿佛还记得当时被拖在地上的感觉。
他笑得越来越甜,眼睛也越来越亮,可他的声音及其恶毒。此时正飘荡在荀家的上方,生怕人听不见一样。
他爹还有他两个哥哥只是看着他发疯,荀仲是第一个开口的。
“季儿,稍安勿躁,哥哥们跟爹既然放晋仇回晋家,必是有属于我们的打算。不告诉你也是怕你心里不舒服。”
荀季笑得更甜了,他的声音都带着那种甜甜的,腻腻的感觉了,“哥,真怕我不舒服,应该提前跟我说吧,这会儿再跟我说算什么。一家人不该这样吧。”
“是不该,季儿不生气,爹可看不得你这样。”,荀氏家主劝着,他起身,要上前安慰荀季。
但荀季见他起身,反而坐下了。
他虽看着生气,但一直很理智,比如他虽吼着,但屋内的东西一件未砸,他自己也还是站得很直,并不曾因愤怒而抓耳挠腮。
荀氏家主见他坐下,自己也坐下,他并不为小儿那不守礼节的行为感到羞耻。
荀仲是在此时说话的,“你难道不知爹与哥哥们的计划吗?”,他这话说的很轻,像是怕隔墙有耳。
但修仙界,如果有人真要听,又怎会听不到,他这岂不是故意用此声音去诱惑人听他在讲什么?
荀季眨了下眼,“哥哥的意思是,晋仇是按爹的意思去晋地的?”
荀仲点头,他看着自家弟弟,露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笑容。
荀季站起了,“听闻晋家真的探索出了攻克殷王的秘法,晋仇此去晋地难不成是为了那物。”
荀伯开口了,他是荀氏长子,看着很稳重,“晋家早已被封。”
“晋仇是晋家人,殷王说不准给他留了回家的门。”,荀季笑。
“晋家如真有攻克殷王的秘法,殷王又怎么会让晋仇回家?”
“殷王会,他在等着晋仇拿到那东西。”
“我们荀氏又该在其中起什么作用呢?”
“不让晋仇舒心就对了。”,荀季拱手,转身,离开他们谈话的地方。
荀氏家主跟荀伯、荀仲还是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家在何处(三)
晋仇躺在舟上,寂静无人夜,空山闻语响,持之以江中湍流,缓之以岸边猿啼。
月朗星稀,蓑羽鹤归。
“饭几时能好?”,他开口打破凝寂。
舟上生着火,火与舟身的木板紧挨着,却无法点燃它。
“已好。”,晋赎听晋仇问,用法力在那火上点了下,火即变样,饭便熟。
不知从何处出现了碗筷,晋仇自然而然地拿起,从锅中盛了米饭出来。他一直觉得晋赎是个很奇特的人,事实证明晋赎也果然奇特,他明明是跟晋仇坐船,却随身带着碗筷锅盆,甚至带着米,带着佐味料,带着棉被枕头,带着一切能让他们的旅途变得愉悦的事物。
他自身如此强悍,像是能变出那些事物般轻松,空间法宝对他来说都宛如累赘。
跟他一同待着的又是晋仇,晋仇的话很少,从不过多疑问。
任何人像晋仇这般,也是不多问的。他只是从烤架上拿了根用木棍串着的烤鱼,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这鱼比上次的鱼少刺,万不要再吃上次那种了。”,他吃完后说出自己的感想,往晋赎的碗里放了些菜。
晋赎夹起菜,“菘菜炒的呢?肥肉好吃,还是瘦肉好吃。”
“肥肉。”,晋仇也不在意吃肥肉跟自己那清疏俊朗的外表符不符,他向来不介意那些外物。
晋赎明显也不介意,他在晋仇吃完后,给碗筷施了个清洁术。自从他认识晋仇,晋仇用法力的机会便越来越少了。
“以现在的速度,不消五日便能到晋家。晋家所在之处叫沃山,不过现在没人提这名字了,他们管那处叫叶周西侧。”,晋仇看着两岸群山,他知道前方会出现辫状分支,到时舟往北走,河中出现怪石,晋家就该到了。
晋赎会意,他在这舟上加了些法术,能使它无风自动,也能使它规避那些即将出现的怪石。
不过沃山,“听闻以前大家也不爱叫沃山。”
“沃山这名是不太好,我先祖晋侯献夺其侄位,遂得晋地,迁晋家于沃山。此后,沃山便是晋家所在,但同时沃山也象征着叔夺侄位。”,晋仇道。
晋赎与晋仇一同坐在舟头,“晋侯献是晋家最好的主君之一。”
晋仇点头,晋侯献的确有名望,晋侯献的儿孙也远比前代晋侯更优秀,是以修仙界无人提夺位一事,大家都认为这是上天的旨意。
修仙界的高位本就是有能者居之。
两人渐渐不再言语了。比起言语,他们更喜欢一起默默地坐着,这让他们的心离得更近,有时平寂的相处比滔滔不绝要妙得多。
夜风吹起,秋天已到了。
晋赎发现自己走在晋地的路上,可能是梦吧,晋地正下着雪,降在地上,厚厚一层,一踩就是一个足以把脚踝吞进去的坑。
晋赎未放轻脚步,这里可能是他的梦,也可能是他的记忆,他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自然也无法踩出脚印。
人声渐渐沸腾了。
“四哥,你这药不错,看看咱少主现在的样子,真是任人摆布。”,那是荀季的声音,泛着说不出的得意。
晋赎心有些慌,他隐隐知道那里都有谁了。
“我的药向来好,保管他身躯无力,手不能抬,口不能言,法力也使不出。”,韩四尖酸的声音响起,他们不知又干了什么,场面一片欢腾,笑语连连,回荡在天地间。
晋赎顺着声音走着,他在这片天地里走得很慢,宛如散步一般。
但晋赎实则很急,他控制不了自己,他想尽早去看看,但他的身体不想,他只是闲适地走着。
那些人充满恶意的话不断传来。
“范三,刀呢。”
“踩住他的手脚。”
“他都不能动,踩住他干啥,他能逃得了吗。”
“嘿,踩住不是更有感觉嘛,少主,是不是?尔可怕否?”
……
笑声不断传来,晋赎感到一股气闷在心间,他走到声源处了。
他看到那些人了,躺在地上的果然是晋仇。
荀季拿刀划开了他的整个衣衫,大片肌肤裸露出来,晋赎一直觉得晋仇的肤色很漂亮,像是松间白雪,泛着清冷疏静之感。但现在晋仇的肌肤与雪真的融为一体了,它看着没有丝毫血色。
雪落在上面,开始还会融化,后来便不再融了。
晋赎有些心急,他看着荀季拂去晋仇腰上的雪。
晋仇的腰劲瘦有力,充满了迷人的色彩。荀季去摸的时候故意用力,在上面留下了几片红印。
“看着比勾栏院里的姑娘好。”,不知是谁来了一句。
荀季的手停住了,他嘴角勾起了下,说出那话的人转瞬便倒在了地上。
“少主是贵公子嘛,天下公认的君子,跟勾栏院里的哪能一样。”荀季说道。
转而接过范三手中的刀,在晋仇腰间比划着,那刀锋轻盈,下手如情人的抚慰。一下又一下,最后停在了晋仇的肚脐上。
晋赎旁观着一切,他无法控制自己,但他的视野很全,他把晋仇的脸看得清清楚楚,晋仇那远山般的眉眼,那孤松般挺立泛着莹白的鼻梁,那紧抿的嘴。他神情与往日并无区别,倒衬得荀季宛如跳梁小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