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知(35)
上元节,全城张灯结彩。
秦远得去秦府一趟。大小是个节,他就算是做面子,也得将面子给做足了,不然那好面的伯父伯母不又得气到卧床。他琢磨着那秦老爷太太心里定对十五有想法,便也不让十五跟着去。他想是想得挺好,这话跟十五说了,十五却有些失落。
秦远舍不得,到了该走的时辰了还是不肯走,在马车旁问他:“为什么想去?”
“老爷太太对我有恩,”十五说,“我该回去看看。”
秦远噎了噎,斟酌了半晌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是从不顾及有恩不有恩的,他一向亲缘浅薄,若之后有利可图,便大家场面圆满;若他心里厌恶,那更是直接痛快了事。对亲爹后娘都是如此,更何况一对十年没见过的亲戚?但十五却不一样,尽管在他眼里他伯父母对十五可没好在哪儿,但十五却正儿八经地,真要“报恩”了。
“来罢来罢,”秦远想了半天,还是妥协,“你跟着一块去。”
一行人去了秦府,不料门房却说了,堂少爷能进,那叫十五的小厮不能。十五本已探身出去,闻言愣了愣。秦远当即有些怒意,却被十五推着下了车。十五道:“你快进去罢,晚宴早就开始了。”
秦远压抑着怒气,步伐匆匆地进了门。两三个下人都跟不上他的脚步,只见这堂少爷气势汹汹往秦府里走,还没走到二门呢,便又折回来了。不顾下人好声提醒,他冷着声命人将礼给送去,自己一路带风地再次上了马车。
十五:“怎么回来了?”
“傻了罢!”秦远揉了半天十五的脸,恶狠狠道,“我都舍不得欺负你,还能看着他们欺负你?气死我算了,再来一回,我就得把这府给拆了。”
一句话说完,他便要车夫赶车往家去。十五脸上被揉搓得红通通,懒得讲明他心里不想见秦远与亲人闹不和,缩在旁边不吭声。秦远亦肚子里怀着气,因此一路上街灯明亮、车水马龙,两人竟都无心去看。静着声回了自己的宅子里,朱红等都早就备好了佳肴美酒小汤圆,只待他们回来一块儿过节呢,一看见两人这模样,都知是闹别扭了,赶忙给他俩腾地。秦远其实早已好了,正想坐下,十五却又出门去。
“十五?”
秦远跟着十五出了门,两人站在院子中央,十五仰头看月亮。他还是瘦削的,小孤零零一个人,将秦远的心直接击溃了。
“知恩图报是不错,”秦远温声说,“但十五,没这必要,明白不明白?”
十五微微侧头看他,悄不作声地靠近了些。
秦远:“我真是巴不得你懂,别人对你好是理所应当,因为你好,你聪明,你好看,你矜贵。哥哥爱你疼你,别人也都喜欢你,活该的。你想给伯父母报恩,我日后替你报,行不行?今天过节,咱们不闹,回去吃饭去。”
十五静了半晌,在昏暗的夜里面红耳赤。他结结巴巴道:“我明白,老爷太太不喜欢我。”
“不喜欢我的人多了去,”十五骤然平静,还有心思笑起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听过么?明明是我的月亮却不圆。我命不好,分明是我的,却不归我。”
“胡说什么呢……”秦远哭笑不得,他仰头抬手拼命指,恨不得把那圆圆银盘夺下来递给全天下人看,“这还不圆?这月亮又白又圆,我们家十五的,谁都不准抢。”
十五啊了一声,趁秦远不注意,猛地跳起来抱住他。
秦远托了托,感觉少年双手双脚地紧紧抱着自己,笑道:“我明白了,借机撒娇呢。”
十五趴在他的肩头,对着耳朵呼气:“喜欢你。”
秦远睁了睁双眼,心脏砰砰直跳。
“你是我的月亮。”
秦远咬了咬他脖颈的嫩肉,恨声道:“你是我的祖宗。”
正月十五,团圆节。众人不分主仆男女,共坐一桌,喝酒吃肉作对子。却是红灯高挂,买来的冰灯剔透流光。外边是难得晴夜,里边是融融春光。数人吃得饱腹,酒至酣时,更是玩得疯了,讲笑话说乐子的有、敲碗作曲的有、高声吟唱的有。朱红讲十五小时候爬在树上下不来的事儿,秦远哈哈大笑,半点面子都不给留。十五不好意思,低头咕嘟咕嘟喝酒,面颊眼角皆是红。秦远眼见着他喝,不知心里打什么坏主意,竟也不拦,反而是借酒装疯,嚷嚷着以后十五便是家里二当家的云云。众人皆笑着应了,反是十五迷迷糊糊地大惊,急得鼻尖都出了汗,问他说什么呢。
“乖乖,”秦远佯装醉酒的模样,“回内屋,去那窗户边上,为我拿样东西。”
十五勉强清醒了些,摇晃着站起来往里走,边走边听见身后的秦远喊那是送你的之类的,他也无甚在意。方才太快活自在了,又喝了太多酒,他就像漂在天上,旁边的云都是梦。他又点了次灯,方想起来自己是来拿东西的。他走向窗户旁的小桌案,脚步慢慢放缓,直至停下。
案上压了一张薄薄的纸,他的卖身契。
幼小的他曾在上边按下了一个懵懂的手印。他曾在漫长的孤独无光的日子里想,人人皆有憾事,他的已来了;可别人亦都有圆满,谁知道他的圆满在何处呢?
他的月亮走过来抱住他,亲吻他的额头。
天上的月亮高高的,温柔地缄默着,将一地白雪都化成了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