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知(19)
王厨娘道:“嗳。十五,你来了?莫进来,站在外边儿。”
听她声音还算康健,十五慢慢呼了一口气,小声问:“还好?”
“就那样呗,”王厨娘道,“年纪大了就是不中用,爬个阶都能摔了,丢死人。太太请了大夫来看,说养养便是了。你个小没良心的,自从跟了堂少爷去念书去,都多久没来看我一场?”
十五安静地听她抱怨每日头痛脑热,每晚睡不着云云,眼圈早是红的了。
王厨娘说累了,咳了两声,语气哀怨:“我本来就是个没人要没人理的老婆子,十五,你……”
十五:“我每天来看您一回。”
里屋静了静,王厨娘叹了口气:“回去罢,有心就够了。”
十五回身走了,走到半路突然想起什么,立马跑回去,将腰间的玉佩解下,正要放于门口,却担心有人拿去。他微微蹙了眉,又将汗巾子与手帕扯出,将玉佩裹得严严实实,站于门外,轻轻撩开帘子一角,像个贼似的照着床榻轻轻扔去。
“哎哟!”王厨娘被砸了一下,骂道,“狗崽子你折腾什么呢!当我好玩的吗?”
十五小声说:“拿去卖了,买些吃的用的。”
王厨娘愣了,解了那帕子汗巾一瞧,里面是块玉,波光流转、剔透嫩翠,她不免大惊,抬头要叫回来,那少年却早已跑远了。
秦远与他伯母共同吃了午膳。秦夫人打定主意只做表面功夫,不料她侄子做的表面功夫比她还好,仿佛之前那夜里凶神恶煞的年轻人是她做梦梦出来的一般,不论是场面话还是表情都极其自然,让秦夫人心服口服。她心里自然是不满的,但又能怎么办呢?论谁都说秦家的堂少爷对他伯父伯母孝顺有礼,谁会信一旦涉及了那个小厮,堂少爷便成了个疯子。更何况光靠秦老爷送来的礼,秦家都够养百八个秦远,赚得盆满钵满,要将侄子赶出去,她自己都狠不下心。
秦远一切平常,回了房里,十五又不在。他独自换衣,躺于床榻上休息片刻,十五方进来。他一眼就看出十五腰间少了汗巾与玉佩,坐起身来,不动声色道:“回来了?”
十五嗯了一声。
秦远:“怎么又不高兴?”
十五愣了一下,转头看他。秦远发觉自己的口气不大好,收敛心神,温声道:“小十五,过来。”
十五慢吞吞地走至床榻前,半跪下。他想起先前王厨娘教他的话,嘴唇抿了抿,显出一个笑来。秦远并未察觉,而是专注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手顺着衣领往下滑,滑至腰间,漫不经心地问:“东西怎么没了?”
十五微微蹙眉。他在想是说实话,还是撒个谎骗人。他怕秦远不乐意他将玉随意送人,又不想对秦远说谎。
“苦着脸做什么呢?”秦远亲了亲他的额头,“不想说便算了。困不困,来睡一小会儿?”
十五站起来,将外衣解下搭在一边,上床与秦远并肩躺下。十五心里仍旧沉甸甸的,方才他透过门帘草草看了一眼,觉得王厨娘面色着实不好。她的抱怨虽添油加醋,但至少有大半是真话。他自幼孤独,唯有王厨娘偶对他好些,想她经年劳累,不免心中难过。而秦远呼吸绵长,似是已经睡着了的模样,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十五不见的玉佩与汗巾记挂得很。这俩东西都是极贴身的,十五爱干净,别人的汗巾他碰都不碰。更罔论玉佩这种只作情人间信物的东西,怎会随意给人?
两人同床异梦各有思量,秋阳懒懒,竟无一人真的入睡。
第25章
仲秋时节,天气一天天地凉下去。
秦远未问过十五腰间的玉与汗巾是怎么没的,十五也未再提起过。两人日复一日地照常念书、回府,睡起再念书。十五每隔几日去看看王厨娘,本来王厨娘都劝他无需去的这样勤,然而王素日吵大的骂小的,人缘不佳,如今人卧于病榻,自然疏于照料。十五便趁哪日不能进屋上课,出去买些药材与肉菜,借了东厨一角自己烧些给王厨娘送去。他做的不算好,王厨娘常吃一口骂他一句糟蹋东西。
近日来天气越来越凉,她睡得愈发少,吃得亦不好,很快枯瘦下去。喝了口肉汤,她问:“最近和堂少爷处得可好?”
“好。”十五答。
其实不好。少爷不比之前亲近他了,偶尔亲亲额头、碰碰头发,亲嘴少有,更别提为他抚慰了。要说对他凶,那也算不上。秦远照旧的温柔体贴,只是少了些味道。这不怪秦远,应当怪他。自从他发觉秦远在看的也许不是他时,小心观察之后,发觉自己这样的感觉也许并非错觉。当他默然读书时,当他穿白衣时,当他吃点心时,也许只是须臾而已,但那一刻,秦远切切实实地没有在看他。他仿佛骤然开了灵智,想起秦远曾经不同寻常的态度与语句,却又不敢深想下去。每次亲近时他都想脱身,又不愿脱身,也许正因为此,秦远才有意识地不再过分亲昵。
王厨娘看了他一眼:“听说堂少爷脾气不好……”
“不是的!”十五认真反驳,难得多说了不少字,“少爷待人很好,从不骂人打人的。平日里有人犯了错,他也不责怪。他只是看起来凶罢了,笑起来便……”
王厨娘将汤碗放下,发出沉沉一声响。她坐起来些,因披头散发,显得狼狈颓靡。她厉声道:“你没起什么不该起的念头罢!”因为突然尖锐,声音显得有些沙哑。
十五一脸错愕。
王厨娘喘了口气,声音温和些许:“你那模样,我又不是没经过事的人,怎会看不出来?好十五,姨把你当亲亲侄儿看了,你切莫走那条歪路。”
十五懵然道:“什么…什么路?”
“主子稀罕你,可以。你稀罕主子,不成。”王厨娘苦口婆心,“你懂了么?你伺候主子,为的是吃饱穿暖,不是为了谈情说爱。真摔进去了,哪有好结果?你要是个丫头,还能嫁进去当个姨太太的。你一个小子……能怎么办呀!”
十五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没听懂,他的耳根慢慢的红了。
王厨娘:“都怪我,只想着让你过得好,没想到你的脑筋也是会动的。好生伺候着便是,切莫再有不该有的念头了。”
十五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嗯了一声。
他看着汤碗发呆,待王姨娘放下筷子,他将东西端了出门。一切料理妥当后,他安静地回了房。秦远在书室念书,有俩小厮在里边伺候。十五不想进去,偷摸摸地回了卧间,正碰上打扫的朱红。
“与少爷吵架了罢,”朱红一脸了然,“都几日了,还没好?”
十五:“没吵架。”
朱红只当他是嘴犟,自顾自劝慰道:“十五,少爷再怎么惯着你,人也是主子,多露些笑脸能拿你命不成?”
十五茫茫然地睁了睁眼睛。
不论是王厨娘还是朱红,都觉得秦远是主子,他是奴才。他与少爷仿佛一人立于万丈之巅,一人跪于深渊之底。他必须得高高仰望着秦远,他的笑哭喜哀都是无可紧要的情绪,不应当影响秦远分毫的。可是,少爷曾亲口对他说,他与他是一样的。他伏在少爷怀里叫哥,极其亲密的亲吻、羞耻的情事,这些都是切切实实的存在着的。他想将这些堂堂正正地告诉别人,却觉得……
他没有底气。
秦远念了半天的书,半点也看不下去。他本就不喜欢这些,上辈子这个岁数的时候,他成日跟京城少年一道出去斗鸡走狗、骑射摔跤,对书卷懒得多看一眼。如今重活一趟,他自然是知道念书可贵,却眼在书上,魂在小厮上——此小厮特指十五。
“十五又去哪儿了?”秦远烦躁道,“这小孩怎么一天天的不回家,外边有那么好玩?”
一小厮答:“还是去东厨了罢。”
“东厨那厨娘摔了,至今还没好?”秦远沉声问,“叫你们去送的银钱,她收了没有?”
那小厮讪讪答:“我们还未进去,便被俩嬷嬷骂出来了,由此并未送至……银子放回柜里了,求少爷责罚。”
秦远微微挥了挥手,一副不想理会的模样。他自那日十五不对劲后,着人去打探,得知是东厨一姓王的厨娘出了事。他在记忆中反复搜寻,却丝毫不记得有王厨娘这一人的影子。想来是他上辈子对十五不够细致,将一些小角色直接漠视过去了。如今他听说这王厨娘曾经对十五尚可,是十五在府中难得的亲近的人,又十五生性敏感多情,也难怪近日郁郁。
只是再怎么样,也不能把那玉给送出去。秦远心里默默想,败家孩子,知道那块玉值多少么?李家公子曾向他亲口求了,他都不肯给。十五倒好,直接连着汗巾子白送给一粗野妇人,眼睛都不带眨的。
一婢女立于门帘之外,悄声道:“少爷,我瞧见十五回来了。”
秦远颔首示意他知了,缓缓合上书本,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收书阖卷。他屏退众人,独自回了卧间,朱红正从卧间出来,见了他忙轻声行了礼。秦远小声:“他今日好些没?”
“还是那样,”朱红用气声答,“奴婢也看不出来……”
秦远进了内间。十五正坐在床榻旁的软座上,撑着下巴发呆。他着素色绸衣,身形仍然清瘦,面颊却有了些肉。薄唇微抿,一双剔亮的眼睛难得显得雾沉沉,其中无限情绪难以描述,正似是雾遮掩了的江南小镇,只闻水声潺潺百般多情,却教人分辨不清个中颜色。
十五总要长大的。他不可能永远像刚遇见秦远的时候一样,一便是一,二便是二,天真且敞亮。他柔软的心坎里会装上许多人许多事儿,也许其中的大半是秦远不能知道的。但明白这道理是一回事,亲眼看着这护在手心里的少年慢慢长大又是另一回事。他非圣贤,按捺不住七情六欲,更罔论如今小小的酸涩与舍不得。
秦远终是忍不住,温声问:“王厨娘好些了么?”
十五惊醒抬头:“少爷……你怎么知晓的?”
秦远坐至十五身边,伸手将其揽进自己怀里,感受清瘦的身体与柔软的墨发,只笑不语。十五老实答:“好多了……腿骨头断了,被大夫接上,只是以后再不能跑动做活,支拐兴许能走。但她总是睡不着,大夫也只是开了安神的药,吃了没什么用,睡了比没睡差不了多少。吃的与嬷嬷们一样,没有好菜,所以……”
十五唠唠叨叨说了一堆,突然静了半晌,接着小声道:“少爷赏我的那块玉,我送她了,给她去买些吃的。”
“一块玉算什么,”秦远心中大石落地,语气中半点不见方才的腹诽,活脱脱一个昏君模样,“那东西本就是图个喜欢,只要你高兴,拿去打水漂玩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