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知(26)
十五的一双眼睛里透出惊愕与茫然来,这模样着实可怜可爱,让秦远的目光都渐渐柔和。他本不愿提及往事,最恨的便是当时只来得及与十五见最后一面,此时却温声软语:“然后便碰着了他那小十五。”
十五感觉自己背上一阵冷汗。这事太荒唐了!话本上都不敢这样胡编乱造!但他又在心底觉得,这样一讲,似乎能将前后疑团串起。少爷为何不按旁人说的年后来京?少爷为何一见他便百般熟稔?为何笃定他的爱好?为何……莫名对他如此好。他这短短十几年活下来,哪怕是最亲的王姨都对他动辄打骂,唯有这一人,看起来奇怪好笑,又温柔旖旎,以莫名其妙的方式亲近他,使他获得了此生头一回的亲密无间,感受到此生头一回的情欲之可爱可憎,原来一切都是承了那个“十五”的情!
“原来你在看我的时候,”十五勉强开口,声音却是沙哑的,“便在看他。”
秦远失笑:“你渐渐长大了,确实是越来越像了。但什么叫看他?他便是你,你便是他,都是同一人。”
“可我不是他,”十五说,“我与他性情相仿么?”
秦远一噎。自然是不相仿的。上辈子结交时候,十五已近青年,为人冷淡孤傲。这辈子的十五,还像个小孩,天真而不天真,世俗而不世俗。上辈子的十五茕茕孑立,身旁人无一相近,最后落得个独身逝于病榻,一番情意至死方言出口。这辈子的十五知恩大度,房中丫鬟、东厨厨娘都爱他护他。这辈子的十五,爱吃肉又爱面红,爱念书写字又爱骑马玩闹,会生气,也会笑,会软软地趴在他的怀中轻声念哥哥,这都是上辈子的十五永远不会做的事儿。他俩分明是同一人,脾性却相似又相反。连秦远自己都不知,日久天长,他心里装着的究竟是哪一个。
十五定定地看着他,心中却是明了,只说一句:“我若不是他,不叫十五、不长这模样,你便不来了。”
炭盆发出滋滋声响,炉烟太烈,熏得人满口酸涩,让秦远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34章
十五静静地看着他,秦远霎时觉得手足无措。这双黑亮亮的眼睛太过透彻,让他觉得所有搪塞都不该拿出来。
“你这是怎么想我的呢,”秦远在心里滚了一遭语句,苦笑一声,勉强开口,“钻牛角尖了,乖乖。上辈子的你,和现在的你,在哥哥心里是同一人。我活了两辈子,喜欢的还是你,这还不算真么?要是不喜欢你,我成天赖着你、陪你、逗你干嘛呢?”
十五不说话。秦远缓了缓,平静了些许呼吸,温声道:“宝,你心思太窄了,容易多想。哥哥懂你今日难受,不跟你吵。你只要知道,我疼你爱你就成了。你喜欢我不?要是不喜欢,时候还长着,日久见人心。要是喜欢,那你我两情相悦,有何不好?”
室内静了半晌。十五闭了闭眼睛,又慢慢睁开。他伸出手。他的手掌薄若白玉,手腕有几条淡青淡紫的枝丫,手指修长细瘦,突出的指节处有浅淡的桃红。这双手被好生养着,若非指腹的旧茧,当真会让人觉得这应是一小少爷的手。细长的手指伸出被褥,点了点自己的胸膛,又缓慢而郑重地送出去,近乎虔诚地指向秦远。
秦远的呼吸猛然一窒。
记忆中那个衰败于病榻的青年仿佛与眼前的少年重合,隐秘而柔软的爱意成了血红的线,将两人胸膛间不断跳动的物什粘连。所有抵舌不曾言的情事,你不知我不知的爱意,都宛如冬去春来的第一抹风,跨越了命道无常,朔朔扬旗,使冰川化冻,轰轰烈烈地碎裂,由南至北汹涌而来。
“你还在看他。”十五说。
秦远:“我看的是你。”
秦远搂着十五细细密密地亲吻,低声说他将如何吩咐。说他会安排人收拾王氏细软,再将其遗体送出府,在府外大办丧事。既不需看府内人眼色,又可办得大气。十五可以待在府里,也可跟着出府去操办祭奠之事。至于旁的,十五一概不用操心,只需好好休养着。秦远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十五听得断断续续。秦远已然疲了,他同样早起赴宴,一番周旋直至凌晨,酒水灌了一肚子,又百般提心吊胆,并不比旁人轻松。他有些倦意,却觉得怀里那人怎么都捂不暖和,在满室灯火将熄的时候,悄悄地说:“是我太贪心了。”
秦远打起精神,喉咙微微震动,发出了含糊的一声问。
十五:“是我贪心不足,要少爷的喜欢还不够,还要少爷最多的喜欢。”他静了静,软声道,“我错了。”
秦远大松一口气,再紧紧抱住,胡乱亲了几口,再念叨几句你没错之类的,喜欢不喜欢之类的话,就着搂着人的姿势,慢慢闭了眼睛。他本睡得还担心,但怀里人一直安稳,他便睡得慢慢深了。深冬腊月,天亮得极晚,灯火全熄后,整室都是静谧的寒冷的黑暗。半夜十五从床上起来,他都未曾发觉。或许发觉了,也只觉得小孩起夜罢了。一直至天边亮了,室内还昏暗着,秦远才将将醒来,浑身疲倦,头痛欲裂。他转了个身,发觉床榻上只有他一人。
秦远皱起眉:“十五……十五?!”
满室空寂,没人应声。
他几乎立马坐起,荒唐地看着满屋寻常。他下床为自己披了件外袍,一路唤着十五的名字一路出去,外边的丫鬟小厮才刚刚开始忙起来,听见他的声音,忙凑来问新年好。
秦远想起自己房的压岁钱他还未发,此刻却全然顾不了那么多,只皱着眉问:“十五呢?”
几人面面相觑,都言不知道。
外间进来一年纪不大的小厮,正好听见,自以为立了功,跪地言:“回少爷,十五他偷了些东西,逃出府了。”
几个丫头小子低呼一声,忙说不可能。原来这小厮是个新来不久的,还不懂十五在他少爷心里头的分量。而秦远满面阴云,让他接着说,他便道:“外边正数点着,柜子那被翻得乱七八糟,丢了少爷要送人的百年老参,少爷的毛大氅之类的,十五全带了逃去了。”
秦远近乎喘不过气来,似被人当面打一棒槌。眼尖的丫鬟忙上去扶着,再向那地上的小厮使眼色,让其赶紧下去。满房劝人的劝,安慰的安慰,再来往人出去打探的,一阵兵荒马乱。外边再进来一人,却是太太身边的月白。月白一身新衣,新的袄子上沾了些许白雪,神色却不大好,对着秦远说了些许吉祥话,最后道:“老爷太太一宿未睡,只待少爷您去一趟。大过年的,求少爷看在老爷太太的份上,莫要说那些……”
秦远烦得要死,冷声道,“你只管回话,我心意已定,伯父伯母若觉此事不妥,我便出府去,不碍二老的眼睛。”
月白忙要解释并非此意,秦远却回身去了。旁人都看出他身体不适,一边高声传人叫大夫,一边手忙脚乱地伺候穿衣、烧水热汤。朱红慌慌张张进来,跪地为秦远佩上玉佩,道:“十五不知是几更出去的,都没人察觉。昨儿大年夜,守门的人也歇了。他拿的人参,还在王氏那院里搁着。人却只穿了自己的衣裳,拿了少爷您的大氅,往马厩里牵了一匹马,旁的金子银子一律没拿,自己走了。料想他走不了多远,少爷切莫伤了神。”
秦远静了半晌,回想昨夜种种,竟生出无限恐慌来。
“他那糊涂孩子,只拿那些东西,能玩什么呢,”秦远尽力笑了笑,“到底岁数小,是贪玩的。昨夜便想好了过完年带他出去玩,却忘了说,他就等不及了。”
朱红张了张嘴,愣愣地看他:“少爷,今日还有许多事情……”
秦远看起来云淡风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心都快被自己掐出血来:“都推了。现在就备马,去寻他去。”
十五独自骑了匹马,在道上漫无目的地走。家养的马已经温顺到极听使唤,根本不管背上人是否是他正牌主子,任劳任怨地走着。他跟着一队不知要作什么的人,稀里糊涂地蹭着过了城门,在官道上茫茫然然地行,待到冬日高挂,白雪尽融,他方恍惚觉得自己饥肠辘辘。他昨日疲累,没用晚膳,又心绪大起大落,凭着一腔孤勇,赌气出来了,才觉身心皆累,一个歪头都快摔下马去。幸而他万分犹豫后,还是拿了秦远的大氅,原是为了留个念想,现倒能替他挡风护雨,捂得他极其暖和。
王姨逝前的眼泪、秦远的亲吻似还在他的面颊边,但他已无心去想了。天气着实太冷,喘气间都是一吐茫茫白汽。大氅虽裹着身子,但露出来的眼睛面颊都似受了风雪,冻得通红通红。
一路他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糊里糊涂至了一不算太小的村庄,他下马来,让马歇歇。马也冻,腿根子都像是在打颤。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寻人要换钱,泥里活命的老百姓也没什么钱财与他。有一户人家信佛,又见是大年初一,便迎他进屋,给了他一碗菜粥喝。十五蹲在门槛上稀里哗啦喝完了,帮人抬了几罐坛子。主人家问他:“你是哪来的俊孩子,要往哪儿去?”
十五想了许久,露出些许茫然来。
“我,我从京城来,”十五半晌才道,“往……蛟河去,我爹娘在那。”
那主人愕然:“那么老远,你一人,一马,要走到什么时候?”
十五低头,就着老太太给的花卷吃了一口,不发一言。这户人家心善,见他半大一小伙子孤零零一人,虽来路不明,但还是见着可怜,便说要留他住几日再走。十五却不肯,他想走,留在与京城这么近的地方,他会太想秦远的。他心里只要一想,他就会忍不住骑着马狂奔回去。
不知道少爷在作什么。十五想,他会来找我吗?应当不会,今日是大年初一,他的事比年三十的还多。
老太太迈着小步子,往人家要了一小罐油膏。她本信佛,是不该碰的。但她还是拿着送与十五:“再骑两日马,这么漂亮的手都得裂了。”
十五赶紧站起来接了,耳根都是红的,支支吾吾地道谢。这户人的小儿子在外边贴窗花,送了他一张,上边是两个小人。十五本不要,看着窗花纸上两个亲亲近近的小人儿,便收了,郑重其事地放在内袋里。一通忙完,他与人道别,极其认真地祝他们一家平安康乐,再照着路接着往前走。据说不到百里,便有一镇,镇上有典当行,他可换些钱财。
老太太送他至村口,见他离去,再回身与村里人唠唠家常。正是大过年的,处处杀猪宰羊,大家都看起来喜庆,孩子们满地乱跑。老太太见不得杀生,只远远地与人聊几句,再走至村口歇歇,却也已是日暮低垂。她颤颤巍巍地要家去,却听一阵车马辘辘。
“老婆子!”旺儿骑着一高头大马,甩了甩鞭子,“可看见过一十六七岁的男儿,长得顶白净漂亮。”